一處相思，兩處閑愁（上）

    剛下過一場雨，山林間彌漫著草木清氣，鮮紅的鳳凰花落了一地。

    謝云衣端著一碗雨水，坐在屋頂上看著對面屋里正和辜弘對弈的管重?zé)?，他穿著一件半新不舊的藏青色葛布道袍，頭發(fā)梳得紋絲不亂，拈棋子的手瑩白如玉，修剪整齊的指甲縫里都找不出灰塵，他這個(gè)人干凈得出奇。

    辜弘與他棋力相當(dāng)，局勢膠著，謝云衣等了近兩個(gè)時(shí)辰，幾乎要睡著了，才看見兩人收官。

    辜弘贏了半子，心情愉悅，很有談興，想和師弟聊點(diǎn)什么。

    師弟，你最近怎么不去看馮姑娘了？

    管重?zé)燉玖缩久?，顯然不喜歡這個(gè)話題，淡淡道：那部我還未看完，最近不想出門。

    謝云衣聽了這話，卻有些不是滋味。原來他也沒什么事，只是為了一部經(jīng)書，便冷落她兩個(gè)多月。

    辜弘道：馮姑娘畢竟是凡人，往后你飛升了，她一個(gè)人也怪可憐的，你還是多去看看她罷。說著拿出一只布袋，道：上回她請我吃瓜子，這些干果你幫我?guī)Ыo她，算是回禮。

    管重?zé)煷饝?yīng)了一聲，待他走后，將那袋干果收了起來，拿了本書坐在榻上看著。

    謝云衣忽然覺得他有些陌生，或許她并不是很了解他，或許他有些心思想法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天色漸漸黑下來，謝云衣端著這碗無根水，心中打起了退堂鼓。

    當(dāng)年奪他元陽，今又假扮凡人騙他真心，以他的性子，知道真相，必然對她恨之入骨。她今日之所以來，是想著他對馮思思的愛能抵過恨，他們能像甄覓與素秋一樣做一對不羨仙的鴛鴦。

    可萬一他的愛并沒有那么多，萬一真相揭開，他便與她反目成仇，她豈非竹籃打水一場空，賠了夫人又折兵？

    這時(shí)一個(gè)青衣小道童手執(zhí)拂塵，沿著石徑走過來，進(jìn)了院子，走到房中對管重?zé)熞灰?，道：小師叔，師父請您過去一趟。

    管重?zé)煼畔聲隽碎T，往空翠堂去。

    謝云衣遲疑再三，心想來都來了，就算結(jié)果不如人意，大不了一拍兩散，天下男人多的是，何必在他這棵樹上吊死？

    于是走到屋里，用發(fā)簪刺破手指，將一滴血滴入雨水中，倒入了桌上的茶壺里，晃勻了，又到外面躲著。

    不多時(shí)，管重?zé)熁貋砹耍沽吮?，喝了一口。茶味很濃，蓋住了那一點(diǎn)血腥味，他并未發(fā)覺，吃了半盞茶，又拿了書坐在燈下看著。

    謝云衣滿心忐忑，不敢看他接下來的反應(yīng)，化作一道清風(fēng)落荒而逃。

    等他恢復(fù)記憶，自然知道是她來過了，是愛也好，是恨也罷，總歸會來尋她的。

    月落日升，謝云衣看著窗外天光漸亮，也無心出去擺攤，就在屋里枯坐。這一日過去，除了安安來叫她吃飯，再無人來。

    她活了五百多年，頭一回知道時(shí)間走得這樣慢。

    第二日，第三日，亦是如此。

    怎么會這樣，難道想起當(dāng)年的事，知道了她的身份，他便無愛亦無恨了么？

    事情朝著她沒想到，最糟糕的方向發(fā)展，她茫然無措，覺得自己似乎一無所有了。

    已是早春時(shí)分，風(fēng)中帶了幾分暖意，一陣陣吹綠了江南街頭巷陌的柳枝。

    這日天氣晴朗，安安與婢女在院中放紙鳶，忽然一陣疾風(fēng)將紙鳶吹到了院墻外的一棵大梧桐樹上，掛住了。

    這紙鳶是親戚送來的，一共有十幾個(gè)，這個(gè)美人樣的做得精巧，安安最喜歡，便叫小婢去搬梯子。小婢是個(gè)十二歲的丫頭，細(xì)胳膊細(xì)腿，比她矮一頭，氣喘吁吁搬來梯子，爬了兩級便兩腿打顫，不敢再爬。

    安安活潑膽大，見她如此不濟(jì)事，嗤笑道：你下來，看我的。

    小婢急忙下來，幫她扶著梯子。

    安安提起裙子，噔噔噔爬到了最上面，低下頭來得意洋洋地朝她笑。

    小婢滿臉緊張道：小姐，您小心點(diǎn)，聽說衛(wèi)千戶家的小姐就是從梯子上摔下來，人倒沒事，把身子喜抓去了。如今二十出頭了，還找不著婆家。

    安安啐她一口，道：那些男人自己也不見得守身如玉，偏要姑娘家清清白白，就是摔了一跤落了紅，他們也不待見，當(dāng)真是寬以待己，嚴(yán)以待人，沒意思。

    這小姑娘常聽謝云衣說那一套不容于世俗的道理，深受其影響，自覺身為女子，活在這世上處處受制于人，十分憋屈。

    小婢是個(gè)俗人，不能茍同道：小姐，您又說傻話。

    安安翻了個(gè)白眼，懶得同她再講，心想待會兒去找馮jiejie放紙鳶。她攀住一根樹枝，踮起腳去摘枝丫上的紙鳶，不想那樹枝不夠結(jié)實(shí)，咔嚓一聲斷開了。

    安安身子一傾，從梯子上摔了下去。她聽見小婢一聲驚叫，衣料簌簌作響，腰上一緊，身子落入一人懷中。他鬢角的散發(fā)撫過臉龐，一雙狹長的鳳目在陽光下色澤如琥珀，鼻梁挺拔，薄唇鋒利，俊美如斯。

    安安看得呆住，落地了尚不自知。

    男子松開手，微微笑道：小姑娘，你沒事罷？

    安安回過神，羞紅了臉，后退兩步搖了搖頭，蹲下身深深道個(gè)萬福，道：多謝公子。

    男子抬頭看了看還在樹枝上的紙鳶，縱身一躍取了下來，遞給了她。

    安安接過紙鳶，再次道謝。

    小婢唯恐這男子不是好人，壞了小姐的名節(jié)，忙道：小姐，我們回去罷。

    安安向她點(diǎn)了點(diǎn)頭，又看了男子一眼，轉(zhuǎn)身往回走。

    他長得真好看，身上不知是什么香，淡淡的，有點(diǎn)像木香，又有點(diǎn)像麝香，走了好遠(yuǎn)還能聞見似的。

    自己若是個(gè)男子，還能問一問他的名姓，偏生是個(gè)女子，問也問不得。

    安安呆望著手中的紙鳶，悵然若失。

    未出閣的少女，心如平鏡，一顆石子便能激起千層浪，何況一張英俊的臉，一場春日里散發(fā)著香氣的邂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