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脫軌
36.脫軌
第二天醒來已經(jīng)是下午兩點了,窗簾沒拉,白金色的太陽把屋子照得亮堂堂的。譚溪躺著,眼前一片明亮。 床像帶孔的解剖臺,刺眼的照燈啪地打開,血水被沖進(jìn)下水道里,臺上只有躺著的rou和死掉的光。 她躺了一會兒,聽見肚子咕嚕咕嚕地在叫,知道是餓了,便爬起來下床。 腳底板一痛,小腿反射性地回縮,人抬腳從rou里拔出來一塊玻璃碴。譚溪這才發(fā)現(xiàn)屋里一片狼藉,跟臺風(fēng)過境一樣,萬物摧彌。顯示屏被砸爛在地板上,玻璃枕頭藥片到處都是,根本無從下腳。 找到了拖鞋,把客廳臥室都清理干凈,她去廚房煮了點粥吃。吃的有點多,一鍋白米湯全進(jìn)了胃里,褲腰帶勒得她肚皮疼,像極了被扼住喉嚨的命運,真糟糕。 這種感覺一直到她繞著客廳走了五十來圈才漸漸減退,今天要做的事有很多,譚溪揉了揉臉,打起精神,照常洗漱,并且換了一身干凈的衣服。 冰箱里的東西全清空了,昨天從海鮮市場買的魚rou也被扔進(jìn)了垃圾桶里。租的居民樓還是九十年代蓋的,根本沒有電梯,她拎著行李箱從六樓往下走。 轉(zhuǎn)角的垃圾堆滿了,清潔工還沒來,地面被垃圾酸水長年累月地浸泡,帶了清理不掉的黃色的痕跡,人都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只有蒼蠅在上面亂轉(zhuǎn)。 旁邊還有個穿藍(lán)色襯衫的泰迪熊,不知道是誰家扔的,正安靜地躺在垃圾中張開懷抱。譚溪看見上面的刺繡,寫著free hug。 沒有人想在垃圾堆里尋找擁抱的,連她也不愿意。 她在在路邊攔了輛車,把攢的幾十張嶄新的紅鈔都遞給司機,能不能租一天的車? 對方嚇了一跳,問她要干什么。 去找人。她說著就扣上安全帶,走吧,先去,嗯,買點東西,再到金灣區(qū)B2寫字樓。 他媽的譚溪!你個傻逼!白眼狼!扈愁眠沖上六樓的時候,門口正站了個清瘦的少年,對方戴著兜帽,聞聲看了他一眼。 他沒當(dāng)回事,抬腳踹在門上,震聲在空蕩的樓梯道里回響。 開門!譚溪,你他娘的給老子開門! 好像人不在這兒。 旁邊的少年悶聲提醒了他一句,扈愁眠喘著粗氣看他,你也來找譚溪的? 剛剛幾聲咆哮把嗓子都喊啞了,他清了清嗓子,喉嚨火辣辣地疼,你是她誰?弟弟?譚溪不就只有一個哥嗎? 不是我媽以前在她家做工。裴箏伸手遞出橄欖枝,裴箏箏瑟齊鳴的箏。 哦,扈愁眠,她師傅。扈愁眠和他握了一下手,看著面前緊閉的大門,伸手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你怎么知道她不在? 房東說下午剛退了房,屋子都搬空了。 cao。他把手里的攝像頭狠狠摜在地上,腳底抹油,溜得還挺快?罵完,他又抬頭看向裴箏,少年手里攥著一張紙,不知道是什么,邊緣已經(jīng)泛黃了,看起來有些年頭。 你也有事找她? 嗯。裴箏輕輕點頭,手里攥著信封,眉頭鎖在一起,她剛剛給我打電話說晚上不讓我住譚家的老房子了,也不說為什么。我說有東西交給你,她說不要了,讓我自己留著總之整個人都很奇怪,我想過來看看她在家嗎,結(jié)果等了一個小時了還沒回來。 神經(jīng)病。扈愁眠皺著眉給出了一個中肯的評價,說罷又抬頭,你住她家,她現(xiàn)在不讓你住了? 嗯之前的事情,我和家里鬧矛盾,就暫住在她老家那里。 那晚上直接去她老家找她。不讓你去了,說不定是要自己住。晚上去碰碰運氣,說不定能逮著。扈愁眠咬了咬后牙槽,秋后算賬,鉆地底下我也得把她揪出來。 那我跟你一起吧,裴箏看了看手里的信,這個東西還有他媽說的一些話,裴箏覺得挺重要的,直覺告訴他有場長達(dá)數(shù)年的誤會藏在信里。 太陽從正上方沉到了西邊,火燒云特別濃烈,仿佛天空撕下來的一塊燒爛的、血淋淋的皮。他們在金灣區(qū)等了兩個小時,譚溪安靜地坐著,目光落在窗外的寫字樓出口上。 還繼續(xù)等嗎?司機看了眼表,要不要先吃飯? 等??煜掳嗔?,我朋友馬上就出來。 街上的車輛多了起來,出口處也逐漸排了車隊,起落桿抬高,一輛黑色悍馬從里面駛了出來,譚溪眼角動了動,拍拍司機道:跟上! 人流攢動,高峰期的路況熬人,他們費了好大力氣才跟住譚鳴。悍馬沒有按照她預(yù)想的方向走,而是轉(zhuǎn)彎駛向一家高級會館。門口鋪著紅毯,似乎有宴會舉辦,周圍的保安站了一排,進(jìn)出的不乏名流豪車,入口有人依次檢查通行證,他們的出租車沒辦法進(jìn)去。 譚溪盯著悍馬的車屁股越行越遠(yuǎn),唇線抿得緊緊的。 怎么辦?還要等嗎? 等。譚溪點頭,眼里有拗不過的執(zhí)著。 視線盡頭出現(xiàn)了一個熟悉的身影,迎客的門童正幫忙打開車門。譚溪腦子里靈光一閃,從手機通訊錄里找到一串號碼打了過去。她下車,離開的時候扭頭對司機說:能不能等我出來,可以再加錢。 有人來門口接她了,和保安簡短地交流了幾句,便帶著她一路穿行而過。禮堂門口站著剛剛下車的那位,她上前走了幾步,臉上堆起來乖巧的笑,二叔。 譚金義對她的來電頗有意外,對方請求把她帶進(jìn)會所里,不過一句話的事兒,與他而言是舉手之勞。 我看譚鳴也來了,你怎么沒和你哥一起? 哦,我背著他來的。 譚金義那兩條花白的眉毛動了動,換了個話題道:要不要二叔幫你訂套禮服?她還穿著休閑襯衫,和主會場里的客人格格不入。 不用。譚溪搖頭婉拒了,我呆一會兒就走。 好,有事再找二叔,不要見外。 譚金義沒有帶她的意思,徑直走向場中心,和另一群人攀談起來。也合了譚溪的心意,她沒有約束,正好方便找譚鳴。 男人很好辨認(rèn),高挑的個子,出色的外貌,無論站在那里都格外顯眼。她從一樓向上看,男人在二樓,正倚著樓梯正和別人交談,低頭也看見了她。 她也一定很好辨認(rèn),所有的人都正裝出席,只有她一個穿著襯衫的混在里面亂逛,來往的人都多看她兩眼。 她是個異類,從來就是。而人們對于群體中的異類,往往不能產(chǎn)生憐憫和共情。有保安來問她情況,要檢查邀請函,她沒有,要被帶出去了。 譚溪仍舊盯著男人目不轉(zhuǎn)睛,視線像被釘死在他身上。譚鳴旁邊的人也看過來,頭發(fā)半白,目光銳利得讓人不舒服。 等一下。譚鳴從樓梯上走下來,對著保安擺了擺手,她和我一起的,不是外來人員。 人走了以后他扭頭問她,怎么過來了?聲音平淡,仿佛跟沒事兒發(fā)生似的。 怎么過來了?譚溪的嗓子被這句話卡住,發(fā)不出來聲音。 她不回答,譚鳴也不再問她,徑直又走上樓。譚溪跟著他,像條尾巴。 這位是瞿先生,小溪,過來打招呼。譚鳴朝她招手,她走過去,笑著問好。 原來這就是視頻的收件人,她哥的岳父。譚溪仔仔細(xì)細(xì)地看他,對方也在上下打量她,手中的酒杯端在半空,他朝她舉了一下,原來你就是小鳴的meimei啊。 小鳴。譚溪笑了,這么親切的稱呼,她還從來沒聽見過有人這么叫譚鳴,真是一家人不見外。譚溪看了看男人,對方似乎對這個稱呼也沒有表現(xiàn)得排斥。她胃里倒了酸水,下午吃的米湯似乎在肚子里謳了,周身散發(fā)著一股腐爛的氣息。 她把手機開屏,給譚鳴看了一眼:哥,我想找你說句話。 男人的臉色rou眼可見地冷了下來,譚溪在她的目光里仿佛回到了以前的出租屋,下大雪的夜晚,家里沒有暖氣,也是這么冷,手腳凍的冰涼。但那時候有她哥抱著,她也不覺得怎么樣。 現(xiàn)在譚鳴不抱她了,六月的夏天,譚溪冷得打哆嗦。 她跟著她哥進(jìn)了男廁所,外面立著維修牌,禁止入內(nèi)。 什么意思?他不是說讓她不要胡鬧么。 沒有意思,就是單純地給你看看照片。她低著頭,把手機里的艷照一張一張劃過。 他好像不記得那天晚上自己說的話了,不過忘就忘了吧,也不是什么值得記的東西。 最后一張,譚鳴的胳膊搭在她腰上,她的半張臉埋在臂彎里,兩個人在睡覺,白嫩的胸脯占了半張照片,但她不覺得色情,反倒從里面看出來一絲溫馨。 他們總是這樣抱著睡覺,像幼兒時期的兄妹,也像成年后的情人。 你昨天晚上帶人回家了。譚溪在問他,說出的卻是陳述句。但譚鳴不回答,盯著照片,眼底泛了紅,她想起來傍晚時的殘云,西邊燃起來一片火,天空要被燒死了。 這張床,我躺過她也躺過。你哪里找女人都可以,就這個屋子不行。我把這些照片印了好多,好多好多。 你在威脅我。 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從喉嚨里擠出來,譚鳴難得情緒失控了,話語被撕的像破布條,拼拼湊湊,不能被完整地回答。 她笑,被人揪著領(lǐng)子摜到墻上,男人的胳膊頂著她的脖子,那個懷抱可以把她護(hù)在懷里,也可以像現(xiàn)在這樣推人出去。 身后的鏡子冷得像面冰,鏡子挺好,譚溪喜歡鏡子。一個人的時候,背靠著鏡子就能與人相依,掌心貼著鏡面就可以牽手。她還記得自己把嘴唇印在鏡子上,一個人,也可以和她哥接吻。 你也要這樣對我譚鳴說話的聲音甚至帶著顫,譚溪沒見過他這樣失態(tài)過,眼里有水要落下來,她伸手去摸,卻被人一掌揮開。 爸用照片威脅我,丟了工作可以重頭再來。媽,媽拿著監(jiān)護(hù)權(quán)也來逼我,沒事,都是可以解決的事情。奶奶哈我他媽對著一個畜牲跪了七年,我對著一個性侵我meimei的人跪了七年,被逼著去結(jié)婚,去經(jīng)營一個黑心企業(yè)你也來逼我了譚溪,為什么你也來逼我了 譚鳴重復(fù)著最后一句話,仿佛一棵樹被抽空了生命,從盛夏狂妄的姿態(tài)變成了一具空殼。他蹲下來,比譚溪還要矮。 從來都是她哥站在前面,那個背影無上安全。她躲在背后,風(fēng)雨吹不到她。 什么時候,她哥變得比她還要矮了呢? 監(jiān)獄里你寫信,說好恨我,要讓我也嘗嘗被丟下的滋味。我看著你長大,知道你不是這樣的孩子。信里的話我是不信的,但時間久了,我也不確定這是不是為了安慰自己找的借口。 你計劃好的陷阱,我樂意跳,沒關(guān)系,可不是一切都能從頭來過七年啊譚溪,我變了你也變了。 她哥蹲在地上,縮成了一個很痛苦的姿態(tài),好像胃痛,好像在抱取什么,最后卻只握住了他自己。譚鳴嘴里吐出來緩慢冗長的話語,譚溪聽不明白。鏡子里只有她自己的影子,背靠著背,相互倚靠著沒有倒下。 眼里沒有淚,為什么沒有淚呢?心臟破了一個口,有人正在把它撕裂,伸進(jìn)里面去握最軟的rou。 我說過的,你敢?guī)嘶丶?,我就再去殺了人坐牢。我還說,你要是敢把我愛你這三個字當(dāng)玩笑,我就讓你玩蛋。為什么不聽呢,為什么不能把神經(jīng)病的心也當(dāng)做真心呢? 為什么,我在監(jiān)獄里等了七年,你為什么一次都不來看我。 她聲音平緩,幾乎沒有什么顫音,仿佛說著最稀疏平常的話語。 譚鳴,我不愛你了。 2012年的世界末日不曾到來,人類如今依舊生機勃勃地在這片大地上生活。 又是平安祥和的一年。 廁所里聽不到一點聲音,長久的靜默,地板上印出來兩道影,誰都沒有開口。 許久,譚鳴喘了兩口氣,起身打開水龍頭抹了一把臉。 她聽見無數(shù)水滴粉身碎骨的脆響,空氣安靜得要死,起伏的呼吸卻告訴她要活。 門鎖開了,譚鳴的身影挺得筆直,仿佛剛剛蹲在地上的身影只是錯覺。人類太無力了,眼睛可以被欺騙,耳朵也可以被欺騙。大腦接收所有的外來信息,情啊愛啊恨啊,卻不能做出來正確的判斷。 她哥的聲音留在了她身邊,像拋在海面上的樹葉: 我被他們關(guān)了七年,你有沒有一刻也心疼過。 今年是第八年了,譚溪愛我的人,我愛的人,最后我什么都沒有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