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足
禁足
半月來陸續(xù)有拜帖送到林宅,管事下人皆忙碌起來,緊著收帖回帖,統(tǒng)計禮單。 每天不斷有車馬在大門口停行,來訪的人的確險把林府的大門踏破。但這些熱鬧的中心人物林婉并未參與其中,自游湖以后,林老爺接人待客只在前廳,未給登門的人任何見林家小姐的機會。 但眾人聽說,在廳前接引管待,那沉默客氣的年輕男子就是林婉招贅的夫婿。 有人好奇心重,鉆墻覓縫,有回透過月窗向后院廊上張望,正看見那男子抱著箱東西,與一行人迎面過,擦肩時那小姐模樣的人與他沒說兩句,走時也無留戀,兩人看上去并不親近。 一時間,林小姐夫婦不合的閑言就在訪門拜禮的各家下人間不脛而走。 林婉與裴遠,已半月無交流了。 那晚雨中不愉而散后,當夜裴遠十分自覺地睡在了書房 。 林婉起初想,等各自火氣都消了,好好說幾句便能和好,因此也不理睬,自己樂得占了整張大床。 結(jié)果第二日從林夫人處回自己屋中,發(fā)現(xiàn)他連枕被鋪蓋都拿走了。 這就是要分居了。 林婉真動了肝火。 她有心去找裴遠問問清楚,可他這脾氣來的沒來由,若她先去問,就似她先低頭了一般。林婉不是逞強好面兒的人,可自己沒錯,就絕不肯低頭。她的執(zhí)拗勁兒上來,忍著性不睬他,想等裴遠自己想通,可一連等三五日,他并不踏她的屋門,兩人作息不同,同在一間院子,往往整天見不到一面,即便有時迎面碰上,他也目不斜視,當看不見她這個人一般。 那日后宅屋里人來請,她與眾家下人去林夫人屋里,走到水廊下,遠望見裴遠抱一箱東西,同個碧衫女子迎面走來。 林婉不記得她是哪屋的大丫頭,只記得姿容很美,有種水鄉(xiāng)的柔靜婉轉(zhuǎn)。碧衫女與裴遠隔距不到一肩,邊走邊囑咐什么,他較她高了許多,聽不分明時還會稍側(cè)頭,神態(tài)認真。 就像與在林婉面前不肯低頭的他是兩個人。 等人走近了,林婉止住腳步。 碧衫女盈盈行禮,小姐。 林婉的目光在她臉上逗留須臾,回正時似乎不經(jīng)意,掃過裴遠。 他垂眸,并沒有看她。 林婉默然片刻,指著箱中的卷軸,......這些是什么? 碧衫女歉然道:老爺吩咐將前廳的畫替換一回,有些在小姐書房里,方才我去,恰巧姑爺在,又正好同行,就請姑爺幫拿到前廳。 這些天府內(nèi)忙里忙外,林婉插不上手。畫軸一直堆放在書房,她對字畫一類鑒賞不上心,也未認真看過。隨手拿起一軸,林婉就要拆解,許是無意,手指勾到裴遠袖子,這上面畫的什么??? 他退一步,躲開她的手眼。箱一時傾斜,林婉沒扶住,頓砸翻在地面,里面的東西噼里啪啦散出來,卷軸滾落一地。 裴遠半蹲下揀畫。雪白的畫卷沾了塵土,事出突然,林婉也忙蹲下幫忙補救。 這些天她也想自己那晚的話是不是說重了。裴遠在林家的身份并不體面,他是忍性自尊的人,真心實意與她親厚,該是掙扎過,也下了很大決心。 這意外看起來太像林婉故意惹亂,她明白,所以要解釋。在裴遠的手抓起一卷畫軸時,她搭上他的手腕。 裴遠的手一時僵了。 小姐! 林婉一怔,朝人看過去。碧衫女自覺失言,垂首道:......無非是花鳥山水一類,小姐見多了。只是年長紙脆,畢竟是名家之手,老爺特意吩咐過要先著人修復。 這是怕她把東西碰壞了? 裴遠緩慢,但是堅定地從她手下抽回手,將畫放回。 林婉慢慢站起身。 碧衫女拾起滾落腳邊的一幅,走近了,提裙擺半蹲下,幫忙拾畫。有他拿不到的,她一一抱起遞給他。 就像林婉不存在。 她在旁冷眼看著,身后的小丫頭輕聲提醒,小姐,夫人還在房里等著呢。 她挺直腰,走吧。 連聲音都沒什么起伏。 待腳步聲徹底遠了,裴遠才聽見有人叫他。他回過神來,垂眼,看見手掌不知劃在哪里,擦破了一塊。 碧衫女要尋物包扎,手帕遞到跟前,他沒有接,徑站起身,沒事。走吧。 眾人對林小姐婚姻不合的傳言心照不宣,也不由揣測林老爺對女婿的態(tài)度。 許是林宅聽到了什么風聲,傳入林老爺耳里,某日花園廳前飲宴,當著眾人的面,林老爺實口稱贊女婿裴遠,又指定將某姨娘房里最得力的大丫頭與他,只說嘉賞賢婿近日辛苦,又是林府半個主子,身邊該留個照應的人端茶伺候。 末了,林老爺微笑道:裴遠入府時間不長,性情我喜歡。他也算是我半個兒子,我林府向來厚待家人,這也是我與小女商量后的決議。 眾人極口夸贊林老爺仁心,只有林婉院里的知情人憂心忡忡。 翠縷和冬哥急如火上房。這等事出無因,饒是她們再有主意,也措手不及。更糟的是她們眼下根本見不到林婉,三天前她就因忤逆夫人而被老爺禁足在書房。 兩人心思一樣伶俐,但冬哥不解內(nèi)情因由,又是跟去過青山村的,見識過林婉與裴遠的感情,對林老爺那席話并不往心里去。 翠縷卻在后悔,半月前小姐與姑爺冷戰(zhàn)時她就該看出端倪,往當天裴遠聽說的事上關(guān)聯(lián)。事關(guān)至親,再冷靜的人也愛感情用事,何況小姐在姑爺面前偏愛使性,姑爺又是那等性情,極有可能兩句不合陷入誤解。 而裴遠,他根本沒資格拒絕這等事。事情傳進后宅,連林老爺那一番話也一字不落傳進人耳里,翠縷眼見著裴遠領(lǐng)了信,然后走出院門。下午他回來,把自己關(guān)在書房一整晚。 林老爺似乎有意隔開林婉與身邊近人,禁足的這幾天,茶飯都有人送進去,守門的侍從更是除林老爺和夫人外,不許任何人進入。 冬哥不死心,因早前看護院演練時,常備些好的果食送人,與不少人熟絡起來,他們知道是小姐屋里的,對她很是敬重。 倚靠這一重關(guān)系,當天晌午林老爺帶家下出門辦事,冬哥被守備偷放進一柱香時間。 屋里光線發(fā)昏,窗格透進的光線里,林婉搭靠在椅背上,聽得人來,看都未看一眼,冷淡道:我不餓。把門關(guān)上。 林婉拖散著一頭青絲,后腦枕在椅上沿的橫木上,一雙腿交疊著搭在桌上。 沒聽見回應,林婉的神色愈發(fā)寡淡,出去。 她回臉,一愣,冬哥? 冬哥幾乎沒認出這是她自小伺候大的小姐。 她不知道,林婉自發(fā)現(xiàn)自己被關(guān)起來就是這副模樣,已經(jīng)三天了。 三天前她被林夫人喚到屋里,連林老爺和兩三房姨娘都在,邊拈食果子,說說笑笑間,就提到她林婉的婚事。 該來的總會來,林婉的心當時就涼半截。 但她沒動聲色,直到下人將整錄的譜冊遞到她手里,一頁頁展開,里面是各家公子的姓名圖繪,籍貫年齡,連家境情性都一一在錄。林家籌備齊當,想得面面俱到,只等最后由她這個當事人自己提出幾個合眼緣的。 這些事就在她眼皮子底下發(fā)生?;橐霾挥勺灾鳎且欢ㄒ藿o不相干的人了? 林婉笑一聲,甩手把名冊扔了。 在場眾人噤若寒蟬。林老爺什么都沒說,回去就把她禁足了。 每天好吃好喝地供著,圖冊扔一茬送一茬,大有林婉不松口就關(guān)她一輩子的架勢。 隨時間漸長,林夫人心疼女兒,也哭抹地跟林老爺提過幾回,讓先把人放出再說。林婉軟硬不吃,完全不似曾經(jīng)的她怯懦膽小。林老爺這一輩子順風順水,從沒被任何人違逆過,何況是一向聽話的女兒,這口氣不順,就將矛頭指到一無所知的裴遠身上。 裴遠幾天沒見林婉,昨天到底耐不住性來找她,被林老爺提前吩咐丫鬟,只說小姐和表少爺在里面絮話,誰也不見。 如果只一面之詞,或許裴遠不信。但趙謹之這些時日常來拜訪,好巧不巧,時隔兩天,正將林婉囑托他買的各類糕點果食裝帶進來,囑托丫鬟送進去。他出門時,就和候在門口的裴遠撞個正著。 時隔半月,兩人目光相對,似乎仍在當夜的大雨里。 趙謹之什么都沒說,笑點點頭,一徑去了。 裴遠臉色沒變,回去以后整日把自己鎖在書房。而在當晚,被賞賜的丫頭就來林婉院里了。 冬哥把事情一五一十添油加醋說給林婉。 林婉聽著,先上上下下拋接李子,玩夠了扔回桌上,又攪弄起花汁染趾甲。聽冬哥說那撥派的丫頭來找裴遠時,手一頓,指頭顫了下,腳趾就染了大片紅烈的花色。 林婉:你親眼看見? 我看見里面開門,怕姑爺發(fā)現(xiàn),就和翠縷躲起來。小姐一直不在,我們這兩天就睡廂房,正對著書房,看的真真兒的! 若說這丫頭沒人授意,是自己主動離了姨娘奔來林婉院里,怕傻子都不信。 真有意思。 林婉默不作聲,在腦里過了一回。 你繼續(xù)說。 于是冬哥將林老爺前廳賞人時所言盡行轉(zhuǎn)述了。 與她猜測不差太多。 林婉嗤笑:這話說的好啊,林府厚待家人不徇私,有功則賞,不光立住自己仁待外人的臉面,還能得個由頭明面上給自己女兒使絆子,只等我和裴遠鬧起來,再拿新人換舊人誰不該夸一句老謀深算? 一柱香時候?qū)⒌剑忸^輕敲門提醒,冬哥才道:還有一個事,翠縷說 如此這般將先前在書房,裴遠如何聽見小丫頭談話,翠縷又是如何告知,細詳都說與林婉。 她自以為這些不重要,架不住翠縷千萬叮嚀,本想隨口一提,未想林婉越聽眉頭鎖得越緊,拿下雙腿坐直了身體,邊焦躁地用指頭噠噠扣著桌面。 小姐的臉色很不好。 冬哥才意識到此事之重,正色回憶,仔仔細細說完一回,一柱香也過了些,林婉聽完,半晌不發(fā)一語。 門口又在催促,林婉目送冬哥出門,忍急耐性,在人走后許久,預估也該回到自己院里,三步兩腳跑到門口,一把拉開門,大喊,來人!我想通了!我要見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