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代皇帝（二）

    這么晚邀請你過來，希望森先生不要介懷。站在港黑權(quán)力最頂端的老人低聲說。一陣窸窣的摩擦聲后，幾步開外的醫(yī)生看見一只難以用語言形容的手從層層疊疊的濃紫色幔帳下伸出。

    簡單的動作像是消耗了手主人全部力氣，下一秒，這只不像是活人的手便落到絲綢床單上，激起肥皂泡破裂般的細微聲響。

    醫(yī)生的職業(yè)病又發(fā)作了。躬腰行禮的男人下意識將頭抬起，想要更清楚地看看患者表現(xiàn)的癥狀。如果有第三者在場，他會發(fā)現(xiàn)森鷗外的舉止像一條被獵物吸引的白化腹蝰。

    壁燈暖黃的光芒下，那更像是塊形狀近似人手的朽木。皸裂的樹皮是皮膚，嶙峋的枝杈是刺出體表的掌骨和指骨，纏繞在枝丫上的藤蔓則是老化的血管。

    你看出些什么了嗎。

    抱歉，首領(lǐng)。森鷗外沉默了一會，坦然承認，單憑我的經(jīng)驗，我想不到有什么疾病能產(chǎn)生這種癥狀。

    無須在意，森醫(yī)生。年邁的首領(lǐng)似乎被他的發(fā)言逗笑，他指了指放在床腳的一把高靠背椅，請坐吧，森醫(yī)生。今天我請你來，并不是出于看病的目的。

    他依言入座，做工考究的手工椅坐起來很舒適，讓腦內(nèi)緊繃的神經(jīng)不自覺放松。從這個角度剛好能看到床幃后蓋著厚實毛毯的老人。

    只是當森鷗外看清老人的臉后，徹骨的冷意宛如吐信的毒蛇攀上他的脊背。

    一時間醫(yī)生疑心自己因為熬夜過度出現(xiàn)了幻覺，但眼前的景象像烙進視網(wǎng)膜般揮之不去。坐在純紅天鵝絨椅子上的男人眼睛呆呆地盯著床幃后，好像看到什么可怕的東西。

    他感到一股油然而生的恐懼攥住自己的心臟，恐懼中還有一絲隱隱的興奮。在反應(yīng)過來以前，身體已經(jīng)自發(fā)后仰靠上椅背，找到一個最舒適放松的姿勢。

    森鷗外眨了眨干澀的雙眼，雙手十指相扣放在小腹，冒昧問一下，你這種情況大概持續(xù)多久了。

    這算醫(yī)生的通病嗎？老人看著森鷗外的眼睛，緩緩地說，抱歉，無可奉告。做好你分內(nèi)的事吧，森先生。

    昏暗的床頭壁燈下，他的虹膜金黃如蜂蜜，像有融化的黃金在其中流動翻轉(zhuǎn)。隱沒在床幃中的面龐忽然如燃燒般亮了起來，如同陽光投射在海面上。這是一張被歲月毆打得傷痕累累的臉，如果海明威筆下的有原型，那必定是這位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老人。

    雙眼以下的血rou干枯萎縮，只剩一層薄薄的皮貼著高聳的顴骨和下顎，兩個深黑的空洞代替了鼻子和嘴唇。與其說是人類的皮膚組織，不如說更是某種爬行生物長滿鱗片的表皮。

    鐵青色的細鱗像一張古老猙獰的面具，無情地蠶食掉所有人類獨有的細微表情。再高明的心理學(xué)家也不能從動物的臉上看出諸如憤怒、畏懼、欣喜等情緒。

    森鷗外知道為什么現(xiàn)任港黑首領(lǐng)的聲音聽起來像是來自地獄了，因為他很有可能親自在地獄里走了一遭。普通人根本無法在承受如此嚴重的傷勢后還能開口講話，他的聲帶和氣管本該脆得像薯片，要依賴呼吸機和制氧機維生。

    但不知道港黑內(nèi)部用了什么辦法，讓首領(lǐng)保留下正常發(fā)音的功能。

    我可以任命你為私人醫(yī)師，提供你所需要的一切東西。前提是你需要為我準備一份病危通知書。他目光灼灼，像是隨時都能從枕頭下掏出手槍，對著給自己診療的醫(yī)生腦袋上來上一發(fā)馬格南子彈，不需要考慮過程，我只要結(jié)果。

    他近乎一字一頓，不然我那個在國外把心玩野的繼承人，可是很不情愿回來的。

    醫(yī)生很快作出了決定，這是我的榮幸，首領(lǐng)。

    我拭目以待。

    黑衣保鏢從門外無聲無息地進入臥室，像訓(xùn)練有素的黑魚群圍住森鷗外，禮貌地帶他去專門用于招待貴客的房間。

    在橫濱港口低調(diào)的灰色樓群中，港黑斥巨資建立的總部大樓顯得非常突兀。被鐵黑色玻璃幕墻包裹的大樓如同一塊黑色的石碑，暗示入主其中的組織機構(gòu)有著何等的實力。

    按照西歐風(fēng)格裝潢的客房不亞于豪華酒店的套間，從浴室到廚房一應(yīng)俱全。身穿黑白制服的女仆隨時待命，十分鐘內(nèi)便為熬夜編纂診斷報告的醫(yī)生端上牛角面包和熱騰騰的咖啡。

    他啜了一口苦澀的棕褐色液體，透過幕墻俯瞰夜晚城市繁華的景象，高架上車流不斷，無數(shù)車尾燈和路燈光連成蛇形的光線。港口停泊著滿載集裝箱的大型貨用商船，上萬噸的鋼鐵巨獸正隨著漆黑的海浪緩緩起伏，像在緩慢地呼吸。

    端著咖啡站在窗邊的男人一語不發(fā)，仿佛只是單純地眺望夜景，脫下的白大褂掛在椅背上，出于這次住進來的訪客要求，女仆沒有拿走森鷗外灰撲撲的職業(yè)服。

    看似在發(fā)呆的男人實際上大腦在高速運轉(zhuǎn)，最近一段時間頻發(fā)的地下黑醫(yī)失蹤事件答案呼之欲出。

    港黑的掌權(quán)者友善地邀請他們來總部大樓做客，雙方進行了親切地會晤后，形銷骨立的老爺子表示希望這些無證執(zhí)醫(yī)的家伙能為自己捏造能以假亂真的病危通知書。

    首領(lǐng)滿意了，港黑上下會把你奉為座上賓；首領(lǐng)不滿意誰知道會發(fā)生什么呢。

    森鷗外想著自己剛剛交給黑衣下屬的資料清單，那個滿臉橫rou的男人小心翼翼指著紙上的英文縮寫問是什么意思的樣子，對未曾謀面的下一任繼承人產(chǎn)生了淺薄的好奇。

    他會是個怎樣的人呢？

    森先生，首領(lǐng)對您的工作很滿意。幾天后，一個穿著一絲不茍的西裝，頭發(fā)梳得很精心的男人敲響他的房門，他恭恭敬敬地鞠躬：森先生叫鄙人坂田就好，以后有什么吩咐請盡管提，我們將傾盡全力為您達成。

    坂田啊醫(yī)生摸摸下巴，這個名字聽起來有些耳熟。

    聽到他說的話后，坂田把頭壓得更低，這是鄙人的榮幸。

    對了，恰好我有些事需要你幫我跑一下腿。坂田悄悄打量如今地位僅次于首領(lǐng)之下的年輕男人，他臉上掛著自然親切的笑容，有種把事情牢牢掌握在手中的自信。

    但森鷗外的語氣卻異常謙和，用像和老朋友聊天的口吻說：畢竟我出來這么久，都沒來得及回診所看看。所以能麻煩坂田君替我回診所看看嗎？如果遇到一個名叫太宰治的少年，請一并帶他回來吧。

    是！坂田精神一振，聲音洪亮。

    一封經(jīng)過層層加密的郵件從凌晨的日本橫濱出發(fā)，跨越茫茫的印度洋和地中海，抵達意大利半島陽光普照的那不勒斯。

    臺式電腦邊的老式打印機吱嘎吱嘎地噴涂油墨，一張張嶄新雪白的A4紙張被吞下又吐出，雪花般落到書桌上。

    桑坦露琪亞海岸明媚的陽光和徐徐的海風(fēng)里，一只涂著紅指甲的手輕輕抓住桌沿，然后手主人輕輕松松地拉高上半身，把兩條胳膊都支在桌子上。

    她嫻熟快速地清點一遍紙張，綿軟的胸脯卡著桌面，似乎完全不覺得難受。

    對齊邊角后，女孩拿起一旁的訂書機咔咔訂好，又滑回鋪滿陽光的大床上。乳白色的窗紗隨風(fēng)飄揚，像性感女神瑪麗蓮被蒸汽高高吹起的裙擺。

    過膝的純白棉布裙像被熱烈的地中海日光照得幾近透明，勾勒出底下曼妙動人的線條。修長的小腿和纖細的足踝交叉纏繞在微微凹陷的床墊里，她的足背雪白消瘦，青藍色的血管清晰可辨。

    十個腳趾涂著純紅的指甲油，讓人不禁有種想要親吻的沖動。

    濃密柔順的暗紅色長發(fā)落在她的脖頸和肩膀上，床單上肆意蔓延的深紅乍看猶如凝固干涸的血泊。

    歐洲歷來都有紅發(fā)人種歧視的現(xiàn)象，中那個顛倒眾生的美人瑪蓮娜決定拋棄尊嚴和人格，選擇成為眾人唾棄的妓女時也把頭發(fā)染成鮮艷的橘紅色。

    少女扭過柔韌的腰，趴在桌邊翻看發(fā)來的郵件，姿勢像蛇一樣妖嬈，又讓人想起海中搖曳生姿的美人魚。

    沒有比嫵媚、深沉的暗紅色更適合她的顏色，她瀏覽手里打印出的資料，色澤純正的黑瞳緩緩瞇起。在海風(fēng)、陽光、沙灘上游人喧嚷的呼喊聲里，女孩慵懶地扭動身體，翻過身正對敞開的露臺，金色的陽光透過紙張。

    看完這份郵件，女孩得出一個結(jié)論。

    老爹要死了。

    她沉吟半晌，緩慢爬起身，手托下巴陷入思索。赤著腳的女孩在波斯絨地毯上來回走動，午后火熱的海風(fēng)吹進大開的百葉窗，長裙在咸澀的海風(fēng)中飄揚。

    明明整個房間熱得像蒸籠，但女孩白凈的皮膚依然干爽，沒有半點汗?jié)n。

    她凝視自己的指甲，輕聲說：可惜了，我剛做的指甲呢。

    作者有話說：修改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