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四)
疾(四)
那聲音蒼老而沉穩(wěn),卻壓不住從底下涌上來的怒意,你要為她贖身? 季雍聽這話,卻似聽不出那怒意,只想起什么似的回頭看水云一眼,算是吧。卻還不等那老者再開口,又接道:墨園西側(cè)的院子我已吩咐人收拾出來了,我會先將她安置在那兒,你們沒事兒也不必往那兒去了。至于旁的事情,今夜我自會給各家兒長輩一個交代。 越過悠長的庭廊,兩旁都是挺立的松柏與假山,竟是一點花花草草也不見,倒是叫看慣了花紅柳綠的水云有些不習慣。前頭季雍走得匆匆,水云聽過他之前同那些個長輩說的話,知他今夜怕是不好過,此時也不便開口向他求解心中疑惑,兩人反倒一路無言。 不久,季雍便停了腳步,推開身側(cè)房門,這兒就是了,這幾日你暫居此處,好生休息,衣物日用等一應(yīng)東西我自會叫人送來。 水云一愣,不知怎的就脫口而出,那你呢? 季雍側(cè)頭看她,噗嗤一聲就笑出來,臉上冰冷神色潮水一般褪去,兀自湊近她臉畔,旁若無人的落下一吻,輕聲說:瞧,你的滿不在意也不怎么真,又將唇貼在她耳邊說:且等我回來。 一間小室,枯坐至傍晚,只有軒窗里透出的光與影斑駁在雪白墻壁與其上一副山水掛畫之間,于墻上一再交錯。那長卷的青綠山水掛畫旁就是老舊的木書架,上頭是一眼望去就能瞥見的許多珍藏古籍。 水云此時無心閱覽,卻制不住那指尖有意無意的劃過唇角,落在方才他輕吻的地方。 竟有種莫名失而復(fù)得的欣喜。 夕陽漸斜,最后落進這巨獸一般的京城里,被它一點點吞沒,分食下肚,連墻上最后一抹余暉也被帶走了。 她心里紛雜至極,做甚都沒心思,只草草幾口小菜便打發(fā)了胡亂叫喚的胃,坐在凳上再沒挪過窩。 仆婦過來送了小食,又點了蠟燭,連燈芯都剪去了兩段,他才終于覆著滿身的疲憊,如約而至。 水云下意識站起來想去接他肩上的披風,卻又止住了手,只把手僵在半空,卻不知怎么放下,好半天才說出一句,怎么個說法兒? 想想,也輪不到她來做這些個收衣端茶的事兒。 季雍半天等不到她也不惱,只自顧自的擱下披風,答得漫不經(jīng)心的,他們的說辭是他們的事兒,同我們何干。 她聽出他是打定主意要她,那妾的說辭,總該同我們相干了? 季雍卻沒立時答這話,只拖了凳子坐下,低著頭不知在想些什么,好半天才答,你還有什么說辭? 水云微垂了眸,俯身雙膝落地,磕在冰涼磚地上,口里說的是斟酌了一下午的詞句,旁的該說的我都說過了,只勸相爺一句,莫要為了妾攪得家宅不寧,親人不睦。 你當真覺得我這些年不過吃飯茍活,連半點長進也無?季雍看水云兩眼,見她低眉順目,笑意里更是多出幾分嘲諷來,若我真是樣樣都要瞅著別人的眼色行事,那我這幾年便是白活了。 相爺一言一行,旁人自然不能置喙。只是 季雍卻出言打斷,冷冷說:說了這樣多,就是為了要我放你走? 相爺咳,爺既這么覺得,那便是吧。她緩了兩口氣,淡了語氣,又垂下了眼眸,相爺,自當日為妾開苞到如今,相爺是怎么瞧我的? 這轉(zhuǎn)折有些突然,季雍不懂這話的意思,回問道:你覺得呢? 水云緩緩?fù)鲁隹冢戆牍蛐欣?,妾斗膽以為,自己若還算和相爺?shù)囊?,那妾也不算平白承了相爺?shù)倪@許多關(guān)照之情。 和我心意?季雍卻驟然動了,幾乎是用盡全力一把拽起地上的人,說話的聲音卻沉了下去,數(shù)九寒冰一般叫水云發(fā)寒,在你看來,我不過拿你做個床伴工具么? 我情愿是如此。水云咬牙忍著手臂上的疼痛,也順從的看著他的眼神望過去,強壓著心頭的悸動,一字一頓說:但求相爺成全! 季雍注視她堅定面容,可她卻不閃不避,也直直看著他。 卻只聽他嗤笑一聲,那我便是放了你又如何?你是覺得自己還進得了風府大門?或是回你的西芙樓?你覺得自己回得去? 真是 她知道他打的是這主意,可當著她的面兒親口說出來,謀得這樣狠算得這樣深,真是惡劣至極! 她咬牙嘴硬,道:便是餓死街頭,也求相爺成全! 半晌,季雍還是收了視線,偏過頭去緩緩磕上眼睛,水云啊水云,我又何時不成全你?風王府也就罷了,可你知道那徐文戍是什么人?你知道徐家是什么人! 那你又知我是什么人?就將我往季府帶!水云肚里的氣一下涌上來,連著氣兒卡在脖子里,鋪在眼底盡是寒霜,直直看著季雍冷笑出聲,說:哦,妾倒是忘了,相爺耳目滿京城,咳咳連妾從哪來、什么姓兒都是知道的一清二楚不是? 她咬著嘴唇一字一頓,既知道你還敢把我往這兒帶!把替你們把被流放的罪臣之女放在身邊,季雍,你不要命了? 氣氛一觸即發(fā),兩人四目相對,眼里都險些崩出火花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只知道是火花發(fā)出啪嗒爆裂聲時候,燈火搖曳一下,季雍也一同動了。 他兀的站起來,一把攬住水云后頸,尋了她的唇狠狠吻上去。 水云只覺莫名其妙,她想掙脫,可這人貼在她唇上廝磨,強硬得她從未見過的樣子,只聽他在碾磨間斷續(xù)說:還好,我沒信了你的鬼話 水云不懂季雍說的是哪句,也不及細細思慮,便被他按住肩膀抵在桌邊,用盡全力一般擁著她,要將她嵌進自己身體里。 他放開那雙水一般的唇,抵著她的額頭輕輕說:明明不過月余,怎么像是過了這樣久水云,我想你了。 水云感覺到那一下一下的喘息在她臉頰旁起伏,是熟悉的節(jié)奏,卻散發(fā)著從沒有過的炙熱,竟一點點染上她的身體,燙進她心里,叫她心生懼意,慌亂起來。 不知什么時候開始,于他季雍,最簡單的一個吻,就足以拉著她墮入深淵。 她抬頭看他,也不知是墮入深淵前的害怕或是什么別的,眼里幾乎含了淚,更是壓不住喉頭的哽咽,季雍 那一瞬,她竟是自己也不懂自己了。 別怕,水云,別怕,同他手上的力道全然相反,季雍聲音輕得三月微風一般,只要你是心悅于我的,旁的,什么都不重要了 水云下意識便開口,卻只說了句我沒便被季雍的一句你沒怎么?你可想清楚了再說話!通通堵了回去。 她仰頭看他。 房間里有些暗,只點了不多的幾顆蠟燭,又有不知哪顆的燭芯爆開,發(fā)出啪啪的聲響。 她瞧著這張臉,不知怎么就想起了最初那一夜,紅燭映了整個房間,那時他不許她吹這燭,他說,這燭是要燃到天明的。 是啊,她早就知道了,這男人愛她,她早就知道的。那自己呢? 紅燭爆,喜事到。若最初那夜的燭也這樣爆上一爆,興許后來也不會變得現(xiàn)在一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