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二)
終(二)
那日烈日炎炎,照的院里青石路guntang,教人心焦。 墨園極深,故而她只能聽見墻外頭嘈雜人聲攢動不息,而后漸漸朝城門外頭遠去了。 心下隱隱躁動,四下張望卻發(fā)現(xiàn)仆婦都不知何處去了。 她楞楞瞧著空蕩蕩的院子,有只鳥不知被墻塬外頭什么驚著了,撲騰著翅膀飛起來,越過她頭頂走了。 這墻隔著的那面是北街,盡頭便是午門,若是這條街上吵鬧異常,那豈不是 她想,怕是出事了。 她本不該出門,可卻心生急切,生怕是什么動蕩教季家也毀了去。思量再三,她從房里摸了斗笠來帶上,躡手躡腳想從旁側(cè)小門出去。 她想,就一眼,她只看一眼,若不是季雍,她轉(zhuǎn)頭便走若是季雍 她不敢這般想。 小門也沒人看著,她輕輕撥開銹跡斑斑的鐵鏈,出門,轉(zhuǎn)身掩上房門,心頭更涼三分。 等繞到主街上時,嘈雜已漸行漸遠,只余三五閑散人游蕩。她只得瞧見滿地的爛菜葉子與被踩得面目全非的臭蛋,愈發(fā)焦心。 瞧著這殘破景象,水云腦中刻著的記憶仿佛無風自動,似是還能看到方才的人聲鼎沸。那燥熱氣候教四周不斷升溫,囚車從大道中間推過去,兩邊凈是叫罵,稀爛的物什四下橫飛,囚車一過,人人叫罵。 車上是誰?她不敢想。 隨意攔下一街邊老婦,她緩口氣,聲中幾乎帶了顫抖,問:敢問方才過去的是什么人? 卻見老婦搖搖頭,擺擺手,嘟囔著不知,踩過那滿地的爛葉便走了。 她心下又急又怕,卻還記著自己此時不便見人,遂掩實斗笠,又多帶一層面紗,直叫人認不出她是誰,這才敢往長街遠處的人群追去。 車馬似乎趕得急,水云追得氣喘吁吁,好不容易趕上隊尾,抬頭卻被那刺眼日頭擊退,只看見那最前頭的囚車里立一挺拔背影,卻不知是誰。 她焦急萬分,幾乎斷了呼吸,隨意抓個人便問:小哥,敢問這是什么人,犯了什么罪要這樣游街? 卻聽那小哥遙指囚車輕慢一笑,這誰知道?左不過是厚祿高官如今丑事被扒出來,圣上英明,終究教他落馬上了囚車罷了。 水云聽罷一愣,卻沒時間同他冷嘲熱諷,甚至一句敬語也無,直直沖入人群。 那老嫗不知,這男子也不知??伤麄兎置鞑恢瑓s能圍著瞧著這流血的熱鬧,瞧著瞧著還要評頭論足一番。 她兀的明白過來。泱泱眾生,蒙昧無知。實際掌權是誰,百姓并不關心;何人肆虐于他人利益之上,百姓也無可奈何。 茫茫人世,分明都是世人,卻又不都是同樣的世人。無知真真是這世上最大的罪過。 她兀的想起,那人同她說高官厚祿 她漸漸停住腳步,雙手劇烈顫動起來,險些一個踉蹌倒在人群中。 高官厚祿哪里還有比季雍更高的官、更厚的俸 街道漸漸空曠,瞧夠了熱鬧的都四散而去,沒瞧夠的也都跟著去了,只余她靜默立于十字街口,耳中喘息與心跳聲漸漸蓋過漸行漸遠的喧嘩。 那樣的斬首,莫約十年前她已見過一次。那日也是這般,烈日當頭、刺目異常。那時無人教她閉眼,也無人溫柔的從身后遮住她的雙眼教她瞧不見這血腥景象。她便這般直勾勾的瞅著父親與哥哥跪在高臺之上,那寬刀揮下時,折出刺眼白光。她甚至未曾看清是怎樣的經(jīng)過,便瞧見什么渾圓物體滾至臺邊。 她揉揉眼,定睛看去,便瞧見哥哥也直勾勾的瞧著她,甚至還朝她眨了眨眼。 那時她想,只愿今生不再見這錐心場景。 好巧,今日這烈日暖陽,正如那日一般。水云緩緩抬頭,妄想直視那刺目烈日,卻終究睜不開眼。她索性閉了眼,仰頭迎著光,深深呼出幾口氣。 分明誰人都教她說苦盡甘來,難不成她的苦還未曾吃夠?她心頭大拗,真想痛哭一場,可淚水早已枯竭了,哪還流得出來。 身子是飄的,頭腦也漸空了。接下來該去哪?西芙樓?季府?或是風王府?她已不愿再盤算這許多。 西芙樓也罷,季雍也罷 她想,自己藏了這樣久,活得不人不鬼,丟名棄姓,最后也還是想護的地方護不得,想保的人也保不住。 她真是倦了。 仰頭太久,那烈日似乎刺傷她雙目,教她視野漸漸泛起霧一般的白,這倉促一生便如走馬般自她眼前一幕幕閃過。 幼年時家中的小河塘、她撲蝴蝶用的桿子、哥哥寵溺的笑、父親教訓她頑皮時的怒火、母親為她秀在衣角的一雙錦鯉還有好多好多。那些散碎的片段似是在對岸不斷往復循環(huán),如同一場美夢,誘著她朝前狂奔著,至于前方究竟是泥沼或是荊棘,此時竟都可以不論了。 她想做回秦姝了。她想,她已經(jīng)什么都丟了去了,若是能在死前撿回自己的姓名,似乎也不錯。 水云這樣想著,渾渾噩噩游蕩在長街之上,不知怎么,再抬頭時竟是京兆府。 她忽覺這似是命運的指引,是上天的安排,可嘆命運無常。這下倒好,自己方想著要撿起名姓,這便教自己該如何做了。 只是怎么當年她無依無靠時,上天沒給過她什么指引?怎么,上天也慣的會落井下石嗎? 水云此時心下如一譚深泉,底下暗流涌動,面兒上毫無波瀾。萬般動作均無絲毫停頓、流暢萬分,她緩緩將手抬起,摘下那長長斗笠,又深深吸了口氣,正欲扯下面紗,卻被猛的拉住手。 是那熟悉溫度自他掌心傳來,從她腕子上鉆進她身子,直往她心頭方向鉆。 那人同她僵持半晌,瞧著她木訥神色,似是正揣度她的想法,不知該如何開口。半晌,聲音才傳到她耳邊,那聲色中有些緊,卻不是問句,只輕聲說:摸著怎么比先頭瘦了。 水云猛然轉(zhuǎn)頭,那熟悉面孔合著光一同映入眼簾。 許是也瘦了,他眉眼愈發(fā)深邃,眉頭微蹙,眼神中有著掩飾不住的緊張意味。 是他,季雍。 季,季雍我 卻被岔過話頭,他聲調(diào)壓得沉沉的,語速竟有些快,好不容易養(yǎng)上來點兒rou,怎么幾天不見又下去了。 水云癡癡望著他的眉眼,半晌從他漸漸緊縮的眉頭中回過神,將自己從那紛擾的思緒與過往中拔出來。 周身的嘈雜聲響似是漸漸回到她耳中,那落在身上的暖陽也似重新有了溫度,就連大街小巷中攤販吃食攤子散發(fā)的香氣也重新鉆進她鼻腔中。她似是越過了漫漫長冬,于這溫暖的懷抱間復蘇,如同大地霎時感知到了萬物。 水云視線模糊起來,呆愣半晌,心頭猛的涌上些許彷徨,似是一抹方才自地獄掙脫回到人間的幽魂,卻不知怎么,視線竟?jié)u漸被霧氣所遮擋,最后聚做一滴淚自她眼角滑落下來。 那一瞬,季雍眉頭倏然舒展,張臂將她擁入懷中。 哭什么,他苦笑著問,是為我哭的?那便只給我一人看不行?哭得梨花帶雨的,這樣好看,我才不愿給別人看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