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眼睛(三)
黑眼睛(三)
夜里,衛(wèi)生間的淋浴頭好像在滴水。她感覺到身邊的男人起身,夢境斷斷續(xù)續(xù),飄在海面的泰坦尼克。 他潮濕的聲音像是陌生的語言一樣捉摸不透:我挺喜歡和你做的。下次再約。 玻璃杯叮叮當當。一車的易碎品坦坦蕩蕩地由鋪著白布的餐車推著,挑釁式地搖頭晃腦。厚重白色桌布鋪得像個獻祭塔,由上至下,被玻璃杯壓出沉默的凹陷。 推車從她身旁掃過,李秋然只木然地盯著投影屏幕。 這是座西洋式的教堂,面積不大,但用來烘托婚姻那一類騙人的莊嚴感還是綽綽有余。禮堂里已經(jīng)聚滿了人。投影儀上播放的是新郎親手制作的真情告白vcr。 為了掩飾內心的真實情感,她質疑地挑了挑眉。 十二年來,我每時每刻都在愛你。 vcr的結尾,掌聲掩蓋了粗制濫造的字幕的寒酸感。她盯著教堂屋頂,遠比不上西斯廷的上帝和亞當,畫得不算差,但那種拙劣的模仿痕跡很是得三流畫家真?zhèn)?。她看那屋頂是霧蒙蒙的,不是光線的原因,她很清楚。但具體是什么她也不知道,只覺得磚與磚之間,梁與梁之間有什么藕斷絲連。該不會是蜘蛛網(wǎng)吧,這個禮堂很有人氣的。 收回目光的瞬間,她看見了他。 還是那么干干凈凈的一張臉,連成年人的一點滄桑感都不見。 中學時候課堂朗讀,他和她一個讀寶玉一個讀黛玉,也算是過了一次戲癮。這場戲暗度陳倉,使她幾乎認為他是喜歡她的。課堂后偶爾碰到的手,填志愿表時開口詢問的語氣,離開家鄉(xiāng)上大學見面的頻率,第一次他在送她回家后的情不自禁,都讓她以為他是喜歡她的。 不過最后不知道是誰做的主,他娶的是臺上的姑娘。 李秋然就要熱淚盈眶,硬是生生忍了下來。 她要走的時候,朋友拉著說要一起照相。她木然地去了。 近距離看,新娘真不是和她一個掛的。李秋然生得清淡,和她的名字一樣,第一眼看總欠些熱情,非得濃妝艷抹才有些嬌媚之感。新娘就不一樣了,眼角眉梢都是艷麗的,新娘妝化得再寡淡,五官也像是商量好了一齊大叫著美貌兩個字似的。 她無心搔首弄姿,只乖乖站著,像個沒處伸手伸腳的大戶人家的丫鬟。笑容是檸檬汁擠出來的最后一滴,雖然也像模像樣,但摻了碾碎的果rou總有些苦澀感。沒事。她本就生得清淡。 她以為就這樣完了,新郎卻叫住了她,好似無事發(fā)生一樣:是李秋然啊,現(xiàn)在在哪里工作? 她的心像只雛羊被山鷹叼起來飛到懸崖之上,飄飄然然又不敢往下看那深淵。不敢對視的那雙眼睛是深沉的黑,是冬天太陽沒升起來時的天空,是夢境深處一絲波浪也無的大海。 第六感總是很準的。新娘正巧不巧歪歪頭靠在他的肩上,婚紗下擺盛氣凌人地在堆滿彩紙屑的地面掃出一個弓形,好像不耐煩她思量揣度的這短短兩秒。 李秋然笑得有些慘烈:就沒變過,還在那兒。 李秋然奔逃而出,腳下的細帶高跟鞋用疼痛抗議。 她轉身想要調整腳上的姿勢,卻一個不小心碰倒了一桌剛鋪好的玻璃杯。 有人說年輕時候的愛情是破碎紙袋里漏出來的彩紙包裝糖果,嘩啦嘩啦。 李秋然現(xiàn)在只知道一片碰到的玻璃杯的嘩啦嘩啦。 那些玻璃發(fā)出的聲音尖利非常,全然不顧她的面子似的,一個又一個交叉,彼此放大,層層瓦解,直到單槍匹馬地結束。劃破的寂靜比剛剛更要刺耳,叫她手足無措,只好低了頭去撿地上的碎片。 我來吧。 他的聲音和昨夜一樣潮濕,只是少了些陌生感,溫溫柔柔讓人想要再聽一遍。 她抬頭,在灰蒙蒙的屋頂和餐桌之間,他像個對角線。 是昨天晚上將她摟在懷里親吻她鎖骨的那個男人。 李秋然紅了臉。秋天的景色固然寡淡,可是掉落的那些葉子如若收集起來,也能燃一場烘得人臉頰紅紅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