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月下逢

    青銅香爐古樸凝重，蓋頂二獅嬉戲，惟妙惟肖，長尾高揚，托起一顆拇指大的夜明珠。

    暗香浮動，銅爐卻并未焚香。

    月洞窗，湘簾半卷，銀鉤閑掛。窗下美人榻，槐花飄雪，散落茭白裙裾，了無蹤影，一如冰霜消融。

    宇文序腳下放輕，一步一步，好似踩中心口，莫名透不過氣。

    佳人斜倚軟枕，應(yīng)是堪堪出浴，衣裙單薄，身后烏發(fā)披散，一手捧書，另一手勾起耳畔青絲，纏繞撥弄，發(fā)絲旋繞玉指，或松或緊，說不盡的旖旎情致。

    一瓣槐花悠悠飄落指尖。

    榻上人無知無覺，讀書讀得認(rèn)真。

    若是碾碎花瓣，新浣的頭發(fā)沾染碎屑，不免臟污。

    鬼使神差的，宇文序伸手撥開。

    指節(jié)相碰。

    瑩白的手指止住動作，南婉青回身看來。

    長發(fā)柔順，一圈一圈滑落女子纖指，涓涓溪流般淌過薄繭覆蓋的手掌，大有轉(zhuǎn)瞬即逝之態(tài)，宇文序不由合攏掌心，仍是挽不住，空余一捧清涼的酥癢。

    墨發(fā)傾瀉如瀑，宇文序憶起頗好之間首尾相連的一筆。[1]

    香肩后移，輕紗松散，鎖骨小巧精致，尾端一點紅痕淡淡。

    玉手搭上男人半握的右掌，輕輕一拽。

    宇文序跌落軟塌，單手支撐，穩(wěn)住身形。

    眼前杏眸含笑，睫羽彎彎，是他方才不敢直視的容顏。幾番說辭涌上嘴邊，復(fù)又咽下，宇文序尚不知如何開口。

    鼻尖觸及臉頰，朱唇印上男人緊抿的嘴角，蜻蜓點水。

    一日不見，如隔三秋，雙臂圈上宇文序脖頸，南婉青問道，將軍可是想我了？

    我

    是她手臂太燙，燙得他語無倫次，耳根發(fā)紅發(fā)軟。

    南婉青往前一撲，將宇文序按倒身下，二人半身緊貼，四目相對，南婉青一手撫上宇文序心口，一手支起額角，好整以暇。

    昨夜之事，娘娘如何知曉？宇文序言不答問。

    汪云雁一事，南婉青應(yīng)對之及時妥帖，讓人心驚。

    南婉青只笑吟吟望著他。

    宇文序心知不合她意談不下去，無奈嗯了一聲，低低道：想。

    手掌覆上纖腰，笨拙僵硬。

    南婉青這才笑開，念著我也想你吻上身下人雙唇，舌尖探入牙關(guān)，追著宇文序舌面撩撥。

    腰間大掌不自覺收緊。

    直至胯下物事抬頭，南婉青總算放過宇文序唇舌，手下心跳快如擂鼓，宇文序眉眼迷離，宛若隱于樓臺煙雨。

    莫不是將軍以為，唯獨軍中才有斥候罷？

    斥候，軍中偵查敵情的士兵。

    宇文序雙眼驀然清明。

    好歹深居大興宮四五年，總不能收服不住幾個眼線。南婉青道，將軍南征北戰(zhàn)，刀口舔血，行的是數(shù)中有術(shù)?？梢坏┤肓嘶蕦m，便要提防殺人不見血的陰刀子

    南婉青貼近宇文序左耳，柔聲道：兄弟鬩墻，骨rou相殘，只怕大興殿頂上吻獸看也看膩了，何況是毫無血親的世叔？[2]

    尾句戳到痛處，宇文序猛地發(fā)力，將南婉青壓在身下，反客為主。

    你究竟知道什么？

    東楚江山不久，世人皆知，與其猜度大軍何日攻入大興宮，倒不如押寶誰將是天下之主。南婉青泰然自若，近日讀，正好讀到沛公居山東時，貪于財貨，好美姬。今入關(guān)，財物無所取，婦女無所幸，此其志不在小。

    沛公在崤山以東的時候，對錢財貨物貪戀，喜愛美女?，F(xiàn)在進(jìn)了關(guān)，不掠取財物，不迷戀女色，這說明他的志向不在小處。

    ，范增勸告項羽誅殺劉邦的諫言。

    南婉青接著又道：分大興宮五處而居的義軍統(tǒng)領(lǐng)，有三人放任手下掠奪財寶、jianyin宮女，還有二人分毫不取、禮遇奴婢，將軍志向不在小處，位居其一，那么另一位是誰？

    汪沛舟。

    宇文序豁然開朗。

    將軍手握楚國國璽，身負(fù)真龍讖語，戰(zhàn)功赫赫，慈愛仁德，汪沛舟若不動手南婉青淺笑，亦正亦邪，連我也看不下去。

    宇文序脊背一涼，直起身來，沉聲問道：為何選我？

    大興殿玉璽認(rèn)主一事，宇文序全然不信，只當(dāng)是南婉青裝神弄鬼的戲法。

    南婉青半點不遮掩：自然是我不愿陪一個半截入土的老頭子，夜夜春宵。

    玉指勾上男子腰帶，宇文序騰地離坐，腰帶扯落，剎那間衣袍散亂，一絲不茍的冷面將軍當(dāng)即有了詩酒風(fēng)流的意味。

    不過隨口玩笑，將軍好大的氣性。南婉青也坐起身來，國璽認(rèn)主自有天意，豈是人力能及？將軍真龍?zhí)熳右环Q，當(dāng)之無愧，實至名歸。

    巧言善辯，伶牙俐齒，分不清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我與聚汪沛舟相識二十余年，若是他也不可信，為何信你？

    因為你只能信我。

    南婉青盈盈一笑，儀態(tài)萬方：求盟友于義軍之中，可謂癡人說夢，四位統(tǒng)領(lǐng)輩分皆高于你，讓他們甘愿俯首稱臣，倒不如立刻拿刀刺殺更為容易。目前你手上籌碼，唯有宇文一族的軍隊、戰(zhàn)神之名，以及一枚應(yīng)了是預(yù)言、不應(yīng)是瞎話的楚國國璽。

    宇文將軍若是勝券在握，何必來尋我？

    字字誅心。

    宇文序何嘗不知，一旦四人聯(lián)手，哪怕他麾下士兵以一當(dāng)十，也是兇多吉少。

    嘩啦啦

    書頁翻飛，拋入宇文序衣衫不整的懷中。

    撒金紙，白鹿紙，玉版宣

    一卷書紙質(zhì)各異，皆為不可多得的名品。宇文序信手翻閱，此書并非刊印的書冊，而是各個世家獻(xiàn)禮單子的合集。

    書信抬頭，皆是宇文將軍敬啟。

    瑤臺堆積如山的奇珍異寶，乃是東楚世家獻(xiàn)給宇文序的賀禮。

    他們也顧忌與汪白石沈四人撕破臉，不敢明晃晃送去宇文序營帳。而自國璽與夜宿，南婉青成為第一位投向宇文序陣營的東楚貴人，瑤臺便也成了轉(zhuǎn)增賀禮之地。

    這是

    投名狀。

    南婉青探腳落地，抖落裙擺槐花，步步逼近：沈良坤、石建業(yè)出身草莽，倘若踐祚，必不會顧及東楚世家的面子；汪沛舟、白繼禺出身大族，倘若踐祚，必定扶植族親，打壓舊楚世家。

    而你出身雍城宇文氏，家世清貴卻非顯赫，族內(nèi)達(dá)官名士寥寥，再如何龍恩浩蕩也越不過他們祖上風(fēng)光。選四人之一必定沒有好日子，選你，倒能并肩抗衡其余四家，掙一個從龍之功，他們當(dāng)然愿為子孫百年賭一把。

    宇文序垂下眼眸，細(xì)細(xì)思量。

    何況南婉青拉長語調(diào)，論戰(zhàn)功，將軍僅次于白繼禺；論聲名，將軍僅次于汪沛舟，贏面不可謂不大。

    宇文序卻問：他們是為了子孫百年，貴妃娘娘是為了什么？

    我？美目流轉(zhuǎn)，南婉青不假思索，我自然是為了榮華富貴

    踮起腳尖，藕臂掛上宇文序后頸，話音自鎮(zhèn)定轉(zhuǎn)為纏綿

    和你。

    注：

    [1]：唐代著名書法家懷素的代表作，現(xiàn)藏于臺北故宮博物館。

    [2]吻獸：一種裝飾性建筑構(gòu)件，通常置于古代大型建筑的屋脊上，作為避邪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