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縵胡纓
第六十二章 縵胡纓
宮墻朱紅色,隔斷太液池與上林苑,雜役行走往來周折費時,是以辟一扇低矮角門,入夜上閂而不落鎖,有禁軍巡視。 淑妃推門前狠狠往臉上甩了兩巴掌。 什么人!呂東河大喝一聲,劍光出鞘,身后禁軍紛紛抽刀。 黑影腳步踉蹌,平地絆倒,應(yīng)是嚇了一跳。 我是含、含涼殿的白寶林悲悲切切似有哭音。 呂東河命人將她扶起身,問道:內(nèi)宮夜禁,無詔不得走動,含涼殿的人為何跑來太液池? 提燈合攏,照亮紅衣女子淚眼盈盈,腫了半張臉,頸側(cè)一道凝固的血痕。 有、有反賊,他們殺五皇子,拿刀逼著我淑妃哽咽道。 五皇子? 珠鏡殿? 在場之人面面相覷無不大驚。 呂東河沉聲:這可是實話? 淑妃哭得越發(fā)厲害,接連幾口氣堵上胸口,險些站不穩(wěn):我并非存心害人,他們拿刀逼我,說、說要我的命,我沒辦法才、才帶了他們?nèi)?/br> 呂東河面容凝重:共有幾人? 一、一二十人?淑妃掙開攙扶,軟軟下跪,求將軍救陸jiejie,那些畜生殺人不眨眼,滿是血,很多人、死了很多人。我好容易逃出來,求將軍救救陸jiejie,救救她 她的確打算盜取汪家虎符,卻從未打算送給汪家人。 速去稟告統(tǒng)領(lǐng),呂東河抬手指了一人,其余人與我去珠鏡殿查探。 是! 眼前女子痛哭流涕,蓬頭垢面十分可憐,呂東河心下不忍,礙于身份不敢著手扶持,寬慰道:娘娘莫要驚慌,卑職命人護送娘娘回宮,隨后增派守衛(wèi),確保含涼殿無虞。 玉指沾染血色污泥,斑駁狼狽,淑妃顫悠悠抓上呂東河甲衣,氣若游絲:你救陸jiejie,救救她 呂東河一拱手:卑職必定盡心竭力。 淑妃早知禁軍此時巡察太液池角門,尋了個由頭暫離珠鏡殿,反戈一擊。 汪家舊部名單是她命人呈交守門禁軍,伏甲濤這隊人馬與萬壽宮那把火一般用處,她也并非對陸婕妤和宇文復(fù)起了殺心,不過皆是調(diào)虎離山的障眼法。 袁沖雖為意料之外,他領(lǐng)著汪嘉雁走銀臺門,帶了名單上的人,必定出不去,恰好又是一路聲東擊西的棋子。 兵符,當(dāng)是白家囊中之物。 后半夜云散風(fēng)歇,明月皎皎,萬壽宮大火已然撲滅,眾人定了心,好歹尚余半個安穩(wěn)覺,卻聽禁軍傳令戒嚴(yán),內(nèi)宮深夜沉寂,如今人來人往俱是披甲持劍的士兵,局勢危急前所未有,眾人萬萬不敢入睡。 含涼殿僻遠(yuǎn),宮道人影淺淺,淑妃步子小,走三步停兩步,間或幾聲抽抽搭搭的啜泣,前后兩名禁軍護送,慢慢陪著人走,從未催促。 演了一路梨花帶雨的戲,淑妃擠不出眼淚,只是干哭,領(lǐng)路禁軍忽地止住腳步,回過身來。 男子沉默不語,掌心一方手帕折疊齊整,大約漿洗多次,燈下隱約泛白。 多謝淑妃小心接過,聲如蚊吶。 那人點點頭,不敢多言。 青石長磚交錯相接,皂靴踏出一步,響動輕微,那人渾身一僵轟然倒地,脖頸鮮血噴涌,淑妃驚呼一聲,身后禁軍堪堪拔了半把刀,亦是一擊斃命。 二人生死,只在瞬息之間。 跟我走。大掌攜起女子右手,男子話音低沉,近在耳畔。 淑妃側(cè)首,正是早先含涼殿伏甲濤手下擒住的人。 季連川。 開泰十九年,東楚主力南下,劍指襄陽,汪沛舟無奈撤退,白繼禺揮師北上,欲斷東楚大軍后路。 今日誤一日,明日誤十日,來日便是貽誤戰(zhàn)機,成千上萬人死在你手里 季連陽反剪雙臂捆上箭靶,頭頂一只棠梨不及拳頭大小。他奉命押送糧草至雙橋,中途糧車裂轂,耽誤不少時辰,季連陽心知免不得一番懲戒,怎料是綁了手腳當(dāng)活靶子,那小將軍還招了幾百人圍看。 白家一向自募兵士,季連陽十五參軍算來已是二十年,主將少將識得七七八八,雙橋領(lǐng)頭的小將軍眾人喚做威少爺,季連陽聞所未聞。 象骨扳指勾起細(xì)弦,雕弓如滿月,小將軍容貌俊秀,兩道劍眉平添銳氣,神采飛揚:你可擔(dān)待得起? 長箭在弦,直指項上人頭,季連陽兩股戰(zhàn)戰(zhàn),答不出話。 鳴鏑尖嘯如鷹,滴滴答答滲了一地水,羽箭不偏不倚正中棠梨,季連陽尿濕大半褲子。 小將軍正欲開口譏諷,人群飛來一枚石子,打落鳳翅兜鍪,綠云擾擾,烏發(fā)傾瀉銀甲,俊秀面龐霎時嫵媚生姿。 小姐春喜心一慌說漏了嘴。 季連川不忍兄長受辱,一時意氣出手暗算,本想使一個小小下馬威,無意撞破她女子身份。以下犯上是為不忠,欺辱弱女是為不義,他闖下如此大禍,又羞又愧,漲紅臉呆呆愣著,許久緩不過神。 威、威少爺饒命,他年紀(jì)小不懂事,饒命、威少爺饒他一條命季連陽顧不上自身窘境,狼狽磕頭。 眾將士竊竊私語。 白浣薇拉滿弓弦,鐵鏃咻的刺穿革帶,一箭射下季連川腰間佩刀,電光石火之間,季連川抬腳一勾,腰刀幾圈騰空翻滾,穩(wěn)穩(wěn)落入手中。 手很快,紫電正好缺個手腳麻利的副將。 紫電,大宛汗血寶馬,白浣薇愛駒。這副將二字說來好聽,一匹馬的副將不過是牽繩挑糞的馬奴。 她存心折辱,季連川一清二楚,差遣臟活累活倒罷了,世家子弟的惡習(xí),放著馬蹬不踩,命奴仆彎腰俯首作人rou腳凳,白浣薇亦是如此,日日踏著他的脊背上馬,季連川百般不愿也只得低頭。 乾坤顛倒,牝雞司晨,你甘心讓一個小丫頭片子踩在頭上?那人道是白浣薇二哥手下,悄悄塞來兩包物件,一包粉末一包金銀,攛掇季連川往紫電飲食中下藥。 季連川轉(zhuǎn)頭呈給白浣薇,留下一句:小心你二哥。 他自然心懷不忿,卻也不齒為jian人爪牙。何況近日所見所聞,雙橋上下秩序井然,有條不紊,她確有才干,非為倚仗父兄的膏粱紈绔,無怪乎眾將士心悅誠服,知曉女子身份仍尊稱威少爺。 我知道你恨我。 馬廄尚有諸多活計,季連川回身告退,腳下一頓。 白浣薇道:你必定以為我小題大做,分明是糧車出了差錯,況且你阿兄只遲了一日,如今戰(zhàn)事未起,一日兩日不打緊,是也不是? 他久久不答話,便是默許。 糧車斷轂看似天災(zāi),實為人禍。若是啟程之初仔細(xì)查驗,可知車轂耗損不堪重負(fù),彼時更換最多一炷香的功夫,省卻后頭多少事。白浣薇道,你阿兄不是躲懶應(yīng)付,便是將查驗一事全然拋諸腦后,無論何種因由,足可見其鼠目寸光,心浮氣躁。 季連川心頭一震。 白浣薇道:倘若是我六哥哥,你們兄弟二人早該端著碗等孟婆的一勺湯。 白家六爺,白繼禺得意之子,人稱小諸葛,智謀無雙。 你身手好,年紀(jì)輕輕已是率長,但縱有通天的本事,也需明白軍令二字怎么寫。 季連川結(jié)結(jié)實實磕了個響頭。 十二月,宇文序迎擊東楚主力,雙方兵力懸殊,世人皆知此仗兇多吉少,汪沛舟勢必折損一員大將。 此后石川一戰(zhàn),宇文序斬盡東楚主將,大勝而歸。 楚軍潰逃,無頭蒼蠅般四處流竄,白繼禺北上遇阻,與之?dāng)?shù)次交鋒。開泰二十年春,散兵圍攻雙橋,劫掠糧草。 季連川自請領(lǐng)兵斷后,城門老樹枯枝,不度春風(fēng),一人策馬飛馳而至,宛若驚蟄之夜劃破天際的紫色電光。 薇季連川訥訥開口,平日相見只是低頭行禮,沒來由的,他總不能如旁人坦蕩喚她威少爺,喚作薇小姐又太過輕佻,好似瞧不起女兒身。 白浣薇勒馬投鞭,金刃霜寒,上挑的眼尾如刀鋒銳利:威少爺也罷,薇小姐也好,我有一把刀,我未必不如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