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有時候我真覺得你特別奇怪。小柔對正在擦貨柜的姚汀說。

    姚汀在盆里涮了涮抹布，等她繼續(xù)講。

    行了別弄了，大冷天這么冰的水你還擦它。你天天拿著1100的工資干著3000的活兒，怪不得我奶奶偷著樂呢。小柔把她拉回收銀臺后，咱們聊聊。

    聊什么？姚汀手指冰得有些泛紫，費力地往回握了握。

    聊你這個人啊。小柔撅撅嘴，就憑一點你這人就特別奇怪。

    哪一點？

    比如啊，每次我和別人說我不讀大學(xué)的時候，是個人就能把我教育個狗血淋頭，甚至恨不得把我直接綁到一火箭上隨便發(fā)射到哪個大學(xué)去。

    小柔遞給她一個暖寶寶繼續(xù)道，可唯獨你，我第一次和你說的時候，你什么反應(yīng)都沒有。

    所以呢？

    所以啊，你是不是和我一樣覺得讀大學(xué)狗屁沒用。

    不是。姚汀回復(fù)得很快。

    那是什么？

    姚汀來回暖著手，選了一句適當(dāng)?shù)拇朕o，沒有誰有資格去當(dāng)別人的人生導(dǎo)師。

    聞言，小柔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那你這個人也很奇怪啊，也就才24歲，比66歲的人還不愛打扮。并且干嘛要干這個工作啊，再不濟(jì)你也能去教小孩兒學(xué)英語啊，你英語那么好。

    姚汀露出疑惑的目光，不知小柔怎么知道她英語好的。

    哎呀，就上次有個老外要上山，嘰里呱啦地問了你一大堆，你對答如流啊。還有你看看你的手機(jī)，現(xiàn)在都什么年代了jiejie，你還用翻蓋兒的。

    小柔說著就拿起她的手機(jī)，摁開聯(lián)系電話，不是吧，你聯(lián)系人只有兩個？一個我奶奶，一個秦阿姨？

    你完全不需要社交的嗎？你沒有家人嗎？你不上網(wǎng)嗎？你沒微信支付寶淘寶嗎？你沒朋友要聯(lián)系的嗎？一連串的問題連珠炮似的從小柔的嘴中脫口而出。

    有啊。姚汀拿過手機(jī)合上。

    有什么，家人嗎？

    朋友，姚汀頓了頓，想起了自己的夢，只是很久沒聯(lián)系了，不知道她還記不記得我了。

    那還算朋友？

    我把她當(dāng)朋友。姚汀笑了笑，起身繼續(xù)去擦貨柜。

    擦著擦著她就想吃紅柿了，她記得這是恩桃最愛吃的水果。

    有次恩桃上英語補(bǔ)習(xí)班時偷偷吃柿子，糊得滿嘴都是，還振振有詞地對自己說，汀汀，你別看我的名字叫恩桃，但其實我最喜歡的水果就是柿子了。

    那也不能吃這么多呀，你嘴不澀啊。

    沒辦法被逼的，我媽在家不讓我吃，我只能偷偷吃。誰讓柿子就只有這個季節(jié)賣，并且紅柿寓意多好呀，柿柿如意，萬柿順心！

    事事如意，萬事順心。她后來還把這句恩桃對自己說的話告訴他了。

    不知道恩桃現(xiàn)在過得怎么樣了。

    現(xiàn)在到了吃柿子的季節(jié)了啊。孟淺念和周嫣然相約在早市見面。

    是嗎？你喜歡就買些。周嫣然并沒有什么水果季節(jié)的概念，面對早市的嘈雜，還有爛菜葉發(fā)出的腐臭味，她只想屏住呼吸，趕快離開這對于她來說過于臟亂差的地方。

    下周就是孟浮生的生日了，所以她拜托孟淺念來幫自己提前演練幾遍到時候要做的菜，卻沒成想被拉來了這個地方。孟淺念還對她說什么這里的食物要比超市更新鮮些，她簡直要后悔死了，卻又不能明著表現(xiàn)出來。

    我哥喜歡，不知道誰和他說吃紅柿代表著事事順心，萬事如意，他就每年都吃。

    聞聲，周嫣然便道：那買些給你哥送過去吧。

    買柿子事小，你主要是想去看我哥吧。孟淺念眨眨眼。

    淺念，你又打趣我。周嫣然轉(zhuǎn)而笑得甜蜜。

    買完食材，周嫣然就帶孟淺念回家把各式各樣的菜肴做了很多，那一個個盛有食物的盤子擺滿了整張長桌。

    嫣然姐，我覺得可以了，真不用那么認(rèn)真，我哥沒什么喜歡吃的菜。

    所以才更難啊，我都不知道他生日那天該做哪道才好。

    他那個人不挑的。

    你說錯了，其實這才是最挑的，害得我都沒辦法投機(jī)取巧了。

    一道道菜式實驗完已經(jīng)到了晚上9點多，周嫣然將孟淺念送回家后，便載著那一箱柿子讓司機(jī)開往孟浮生的公司。

    她出了電梯快走到孟浮生的辦公室門口時，正好看到楚誠從里面出來。

    楚哥？周嫣然禮貌性地打了聲招呼。

    楚誠見到她后，便不自覺地將手中的牛皮紙袋往身后遮了遮，笑道，嘿真巧，來找浮生啊。

    嗯，你來......？周嫣然說著將視線落在了紙袋上。

    哦，這不浮生讓我去查點兒資料嘛，楚誠說著將手中的紙袋擺動了擺動，得，你快進(jìn)去吧，他就在里面。

    周嫣然似笑非笑地說，他還真把你當(dāng)私人秘書了呀。

    楚誠略微聳了下肩，也沒接話就繼續(xù)往前走了，心里想著，這人說話也太不自然了，處處試探，這要是和浮生真成了，還能有點兒私人空間嗎？

    周嫣然站在門口等了一會兒，將那一箱柿子從司機(jī)手里拿過，道，你先下去吧。

    小姐不需要我?guī)湍徇M(jìn)去嗎？

    不需要。周嫣然冷著聲說道。

    司機(jī)趕緊退回電梯口，下了樓。

    然后孟浮生就看到周嫣然忽然進(jìn)了門，手里還抱著個大箱子。

    浮生，你可別怪我不敲門，你秘書下班，我只好這樣了。周嫣然的語氣帶著嬌嗔，合理著自己的越界。

    孟浮生皺了下眉，從座椅上起身，將箱子接了過來，這是什么，怎么不讓別人幫你拿？

    柿子呀，淺念說你喜歡，所以我想親自拿給你嘛，我可是特地從樓下搬上來的。周嫣然揉了揉自己嬌嫩的手腕，凸顯著女人的手總是更矜貴些。

    孟浮生聽到是柿子的時候身體僵了僵，但還是說了句謝謝。

    周嫣然不知道孟浮生其實并不喜歡吃這些，只是姚汀曾告訴過他那么一句話。于是他就賦予了什么存在的不存在的、無限的意義在這之上。這樣一來，每年看到柿子時，他便能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叵氲剿@個人，她便能不經(jīng)意地處處出現(xiàn)在他的生活里。

    周嫣然滿意地笑了下，問道，還不下班嗎？

    嗯，還有些工作。

    她正準(zhǔn)備開口提議一起吃個晚餐，孟浮生卻緊接著說：時候也不早了，你先早點兒回吧。

    逐客令下得這么明顯，周嫣然當(dāng)然明白。她只好一如既往地做著溫柔體貼不招人煩的女友角色?？v然這個角色是他從未承認(rèn)過的，她也會極力促成。她收起失望，用著關(guān)心的語調(diào)說道，那好，你也別工作太晚。

    周嫣然上車后將車門重重關(guān)上，砰一聲把打盹兒的司機(jī)都嚇得一下清醒了。司機(jī)還以為周嫣然得好一會兒才能下來，沒想到這么快。

    司機(jī)有些緊張地看著后視鏡，剛剛他可是因為疏忽沒有下車幫周嫣然開車門，他可不想因為這么一點小錯誤就被解雇，自己還需要養(yǎng)活一大家子人呢。

    顯然周嫣然不悅的事情另有其他，她的手指不斷落下敲彈著車門，不耐煩地道，去查查楚誠最近在查什么？見過什么人，去過什么地方，一點兒都不能錯過。

    女人的預(yù)感向來不會出錯，如果錯了，那么她一定是在裝傻。

    好、好的。司機(jī)聽到后長吁一口氣。

    孟浮生處理完工作后，時針轉(zhuǎn)向了凌晨一點，整間黑暗的房間中，只有電腦屏幕發(fā)散著刺眼的光芒。孟浮生的公司總部坐落在這寸土寸金的市中心，而他的辦公室也是整棟樓視野最好的一層。

    長時間的工作讓孟浮生有種缺氧的眩暈感，他捏了捏眉間試圖放松眼睛卻也只是徒勞，手中的筆被他扔下。

    為了緩解干澀的瞳孔，他起身走到了落地窗旁，俯視著整個城市。

    即使已經(jīng)深夜，可繁華的市中心依然燈火輝煌。到處都是難看的霓虹燈和醉酒的傷心人，成群結(jié)伴的狂歡者奮力地鳴笛，將車橫沖直撞像是要撞走白日的荒唐。

    曾有數(shù)不清的夜晚，孟浮生就如此獨自一人，整晚整晚地站在這里，熬走夜晚，熬到清晨，熬過孤獨。然后白天繼續(xù)不要命地工作，這樣沒有情感地做事，讓他有時也分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活著，還是已經(jīng)死去。

    他側(cè)了下身，突然瞟到了桌子上的那箱紅柿，發(fā)澀的紅柿。

    就那么一剎那的思索，孟浮生迅速拿起了外套和車鑰匙，沖向了地下一層停車場。

    狂開了一個多小時，等到回過神來，他發(fā)覺自己已經(jīng)到了梨陽山下那家超市的門口。孟浮生覺得自己真的是瘋了。

    他就是瘋了，既然要瘋，那就瘋個徹徹底底，他下了車直直地走進(jìn)超市門口。

    姚汀正垂眸看著手上裂開的口子。她有些發(fā)愁，本就凍傷，傷口又因為下午用冷水洗抹布變得更加嚴(yán)重了。一個個細(xì)小的口子讓整個手看起來粗糙難看，又癢又刺疼。想著必須得狠狠心去買一套護(hù)膚品的時候，門鈴聲急促地響起，孟浮生站在了自己面前。

    姚汀立刻收回手，收回之后又有些詫異自己下意識的舉動。這么多年都過去了，可在她心底里，她到底還是不想在他面前不漂亮。

    孟浮生自然注意到了她那雙粗糙的手。但他還記得第一次牽姚汀手的時候，他在心里不自覺地想著女孩子的手怎么能這么軟這么?。克踔梁ε伦约阂挥昧?，就會把她握壞。那時她的嫩白被包裹在自己麥色的手中，一個軟嫩一個剛硬，那樣的對比看得他心神蕩漾，看得他再也不舍得松開。

    而如今本該心疼的話到了自己的嘴邊卻變成，宮觀洋現(xiàn)在都窮到需要讓女人出來工作養(yǎng)活他了？

    不知為何，姚汀似乎對孟浮生說的話絲毫不感到意外?？樟藥酌牒?，她瞥向別處平靜地對他道：如果不買東西的話就請回吧。

    面對逐客令，孟浮生好像很有耐心，隨手拿起旁邊的一盒糖重重地放在收銀臺上，繼續(xù)質(zhì)問著她，早知道今天，你會不會后悔當(dāng)初跟他走？

    姚汀掃完那件商品的條形碼后道，20塊8，現(xiàn)金還是微信？

    孟浮生又緊接著遞給了她一盒讓她掃，他那個廢物能滿足得了你？

    他人呢？他又拿給姚汀幾盒巧克力。

    還是說你被拋棄了？幾條口香糖。

    被人拋棄的滋味怎么樣？幾瓶水。

    對你來說是不是也無所謂？

    ......

    質(zhì)問像商品一樣多，姚汀一件一件快速地掃著那條形碼。機(jī)器發(fā)出的滴滴的聲音接連不斷，像是人的心跳聲。只是商品掃過有了顯示，可問題卻沒有回音，終于整個收銀臺附近都被拿空了。

    孟浮生又走向貨架，索性一次性拿了大大一懷抱雜七雜八花里活哨的食品后，通通放在了收銀臺上，倆人又這么開始了反反復(fù)復(fù)的動作。說實話一個成熟男人抱著一堆零食的樣子實在有點搞笑，姚汀有些無奈。

    你什么時候回的國？

    這么多年你都在哪兒？

    ......

    他口中原本說出的難堪的話語，漸漸轉(zhuǎn)變?yōu)榱藢で笳嫦啵桓娑鴦e的真相，她這么多年來過得好不好的真相。

    直到桌子上最后一件商品也要被錄入時，孟浮生猛地拉住了姚汀的胳膊，他的力氣很大，大到姚汀差點叫出聲。

    他緊緊地攥著她的胳膊，生怕她又逃走似的，一字一句地問道，姚汀，你怎么忍心？

    滴掃描儀響過一聲，姚汀咬了咬下唇，直視向孟浮生，她出于應(yīng)對威脅的潛意識下的眼神直白無懼，還帶著些隱約的狠戾。這是今晚他們第一次視線相對，她嘴唇微動毫不示弱地說：總共3281.4。

    她什么都失去過了，所以她什么都不怕，也忘記了她眼前的這個人無需防備。

    孟浮生盯著她的眼睛片刻后心如死灰，松開了她的胳膊，嘲諷自己多情，冷笑著說，姚汀，你真夠可以的。

    他付完錢便出了門，姚汀還未來得及思索自己用那樣的眼神面對過什么人，就忙拎起那四個又重又大的袋子跑了出去，喊道，您的東西，需要我?guī)湍b在車上嗎？

    您？你我如今生疏到要用您來稱呼。

    孟浮生停下腳步，賭氣一般轉(zhuǎn)身大步邁過來，一把將她手中的袋子搶過，冰冷地道，不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