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五章
第二五章
干嘛要裝作不認識?陰晴倚著臥室的門邊,她昨晚就搬來了這里。 姚汀低頭倒著水,水聲撞在杯壁上,她反問了句,難道我們認識嗎? 我們現(xiàn)在可是都住在一個房子里了。 所以呢? 所以我們是不是可以不用把關(guān)系搞那么僵? 姚汀驀地笑了一聲,對她說,我和你之間,最怕的就是有關(guān)系了。我一點兒都不想和你有任何關(guān)聯(lián)。 她第一次見到陰晴是什么時候呢?好像是爸爸去世的那年冬天吧。她遠遠地望見自己的母親牽著陰晴的左手,和她們同行的還有那個她見過一面的男人。從遠處看,那三個人實在像一個幸福的家庭。 姚汀偷偷地跟在他們身后,走了很長的路,終于等到一個能看見陰晴正面的時刻。她凝視著這個和自己一樣大的女生,凝視著她的眉眼、她的口、鼻、她的氣質(zhì),拼命尋找她們相像的地方。 找不到。那個女生身上明顯沒有和自己相同的血液,她不是母親所生的孩子。這就是她更加無法理解的事情,更加無法接受的事情。 如果那個女孩兒是母親所生,那母親對她的疼愛似乎是理所當然,可是根本沒有血緣關(guān)系的她,為何還能得到那不屬于她的疼愛呢? 她想不明白。自己呢,算是什么呢?血緣又算得了什么呢?什么親情、什么割不斷的連接、什么家庭都是騙人的鬼話。 她不要和那個女生有任何牽連,她不要那個女生的出現(xiàn)來提醒她自己就是個沒人在乎的孩子! 然而痕跡這種東西是最容易留下的,也是最難抹去的。姚汀和陰晴住在同一個屋檐下,她們沿著同一條長長的路上學放學,她們坐在同一間教室,她們讀著一樣的課本。 久而久之,家里的相框會在不經(jīng)意間改變了位置,她常放在左手邊的水杯會消失不見,自己到一半的雜志也會被翻到未曾讀過的頁數(shù)。 姚汀也曾試圖固執(zhí)得不容侵犯,可不過是紙老虎罷了,哪兒會有那么多的脾氣能夠讓她每天爭執(zhí)呢。日子一天天過,妥協(xié)一點,再妥協(xié)一點,她是這樣被磨平殆盡。 姚汀坐在教室里,聽著陰晴和同學聊天歡笑的聲音。雖然她心里一點都不想承認,可她又不得不承認如果陰晴只是一個和自己素不相識的轉(zhuǎn)學生,那她恐怕也會想要和她做朋友。 每個班上總是有這樣一種女孩子,她們能輕易地和所有人打成一片,她們總能讓自己成為被談?wù)摰闹行幕蚪裹c,陰晴就是這樣一種女孩子。 她逢人就笑,接得住比人打趣的玩笑話,認真起來也能聊得出文學理想,圓滑得不像個高中生。 可姚汀不是,她有著相當敏感的心也有著滿身的刺,讓人難以靠近。 下午吃飯時間,姚汀去恩桃班教室門口等待著。自從上次吵架后兩人就沒有再說過話,冷卻了好久姚汀還是決定先邁出一步,想要和恩桃和解。如果能夠重新選擇一次,她一定無論怎樣都不會幫忙轉(zhuǎn)交那封情書。 她站在門口踮起腳尖不時地往教室里眺望,卻找不到自己想要找的人,便問了一個正在出門的同學,誒,同學,請問一下許恩桃還在嗎? 被攔下的同學又退回教室?guī)退戳艘谎酆?,轉(zhuǎn)頭道,應(yīng)該已經(jīng)走了,不過我們班兒剛下課,肯定走不遠。 姚汀聽到之后說了聲謝謝就往學校門口追。她不知為何跑著跑著心里就涌上了勇氣亦或是沖動,她想告訴恩桃她對自己多重要。 校園門口總是有個婆婆推著鐵車賣棉花糖,拿一根木棒放在機器上面纏啊纏,一根松軟蓬松的棉花糖就被纏出,又白又胖。 姚汀跑到校門口看到恩桃正站在棉花糖車前,她喘著氣淺笑了一下,低聲對自己說了句找到了。她平復(fù)了下呼吸,便往前走去。 可她走到一半笑意卻凝固,再也踏不出去一步。 哇,你拿的這個也太大了吧。恩桃笑著對剛剛站在車側(cè)后面的陰晴說。 對呀,和一片大云朵似的。陰晴似是朝姚汀所在的方向瞄了一眼,之后便親密地拉起了恩桃的手。 棉花糖好甜好甜。 是呀,像你一樣甜。 哪有,應(yīng)該是像你一樣。 ...... 望著恩桃和陰晴的背影,姚汀覺得在友誼中一定沒有比這更糟糕的事了,你最親密的朋友和另一個人做著曾經(jīng)你們一起做過的事。 汀汀,你說我們老了以后也還會像現(xiàn)在一樣一起買棉花糖吃嗎? 當然會啦,只要我們還沒老掉牙。 吃棉花糖不需要牙誒。 哈哈,還是你想的周到。 ...... 恩桃的背影越來越遠,姚汀仍然站在原地,在這段友誼中沒有比此刻更清楚的時刻了。她明白當她還在試圖挽留的時候,恩桃就已決定離開自己。 這算是體會到了友情中所謂的背叛感嗎?姚汀不知道??梢ν≈滥切┧投魈蚁嗵庍^的無數(shù)個晝夜是真的,她們說著要永遠做彼此最好的朋友時的那份真情也是真的。她們曾在青澀的青春歲月里,和對方分享一個個酸澀的秘密時的那份信任也是真的。 「只是我太過遲鈍,沒有發(fā)覺其實你早已離開了我?!?/br> 然而姚汀的疏忽是真的,恩桃所說的嫉妒也是真的。 恩桃背影消失不見時,姚汀轉(zhuǎn)身,與自己逆方向的出校門的人卻潮洶涌而來。她一個人時不曾感受到過什么孤獨,可是這一刻,人海成群結(jié)隊,只有她形單影只,內(nèi)心卻偏偏反作用似的更加絕情了幾分。她像個孤勇的戰(zhàn)士,一個沒有戰(zhàn)場的戰(zhàn)士,一個沒有用的戰(zhàn)士,可笑十足。 陰晴的侵略是柔和的,掌握著最適當?shù)姆执?,然后一點一點慢慢積累,一點一點偷走她覺得理所應(yīng)當屬于她的東西。甚至偶爾放學的路上,姚汀也會碰到陰晴和宮觀洋順路一同回家。 如今姚汀真的像是站在井字的那塊兒方磚內(nèi),而四周的邊沿也在向中心越縮越小。 孟浮生,你能幫我看看這道數(shù)學題嗎?陰晴扭頭問他。 沒空。孟浮生連眼都沒抬一下,他知道姚汀和陰晴的特殊關(guān)系。 不會占用你太多時間的。陰晴扔不罷休。 哪道,我給你講。姚汀忽然抽過她手里的練習冊。 第9題?還是10題?她邊說邊用力地翻開草稿本。 孟浮生和陰晴都愣了一下,然后盯著她。 姚汀挑了一下眉梢,對陰晴道,看著我干什么,不是有題不會嗎?哪道? 陰晴抿了下嘴唇,第9題。 這都不會?把第一個f(x)導(dǎo)一下就是和它相切的那條曲線的切點的斜率,帶入已知坐標點和斜率就能求出未知函數(shù)。姚汀邊講邊飛快地在草稿紙上寫著步驟,筆尖非常用力。 她迅速算出了答案,便問陰晴,懂了嗎? 陰晴也沒聽進去,只是點了點頭。 懂了就成。姚汀將那張草稿紙撕下夾在練習冊里遞給她,不懂我就再給你講一遍。 以后要是還有不懂的,直接問我就行,明白嗎?姚汀合上了手中的筆,敲著草稿本瞥了她一眼。 陰晴轉(zhuǎn)過身去,孟浮生卻嘴角勾起,低笑一聲,和姚汀說話她也沒理他。她的占有欲難抗地凸顯了出來。 上完晚自習兩人走在回家的路上,孟浮生微微側(cè)身看著她問,吃醋了? 姚汀繼續(xù)不吭聲,孟浮生又笑著搭了下她肩膀,好了,我疼你。 姚汀打掉他的胳膊,她想想就生氣,孟浮生你以后不能給除了我之外的女生講題。 這不沒講么。 那我也很氣啊。 我都不知道氣過八百回了。孟浮生又攬過她。 我又沒像你一樣。 但別人惦記著你啊。他說話的語調(diào)里還透露著些無奈。 他的語氣讓姚汀笑了下,那你平時表面滿不在乎的樣子都是裝的啊。 嗯。孟浮生承認地坦蕩,裝的。 他的表達總是這么得直率。 姚汀向前走著,背部卻微微后靠在他的肩膀上,那原來我們都沒有那么大氣啊。 孟浮生想了下應(yīng)道,可能因為我們都想抓緊吧。 你說姚汀停下,面對著孟浮生,這是為什么? 青春期的戀愛不是稍縱即逝的嗎?不是多少帶些玩笑的成分嗎?可為什么我們卻用一種近乎偏執(zhí)的態(tài)度,來對待這份情感呢? 因為......孟浮生說話的尾音被拖出,我們只有彼此。 愛情這東西,擁有過了就想攥緊,攥得緊了卻會受傷,受傷了便會怕,怕了就不敢再愛。他們不知道該怎么去拿捏一個度,就是因為他們只有彼此,才更不知道。 姚汀有些難過。 回家的路上,她被孟浮生帶著走到一巷子里,拐了好幾個彎兒總算到了一排門市前。 孟浮生彎下腰開了地鎖,拉起了卷閘門,卷閘門短促轟隆隆地響了四五秒,還有不少灰蕩了出來,姚汀抬手揮了揮了土,便看到了這個不太大的門面的內(nèi)里。 孟浮生拍了拍手上的灰塵,摸索著燈的開關(guān),摁下后燈棍掙扎著閃了兩三下,還只亮了一根,另一根怕是早壞了。 以后這破地兒就是咱門店了。孟浮生后退了幾步出了店門口,仰頭看了看上面掛著的舊招牌,改天得換個名兒。 姚汀走近店里,氣味是潮濕所帶來的霉味,她回頭望見孟浮生手撐在口袋里,仍然保持著仰頭的姿勢。他凝視著門店的眼神閃爍著光耀又流露著堅定。 孟浮生望了許久,倏然問她,你說,人的一生究竟是在哪個時刻改變了的? 他的語調(diào)緩慢,問完后像在回想究竟是哪個時刻,又道,不知道為什么我最近開始害怕了,可我明明什么都不該怕的。 孟浮生的話語里透露著他的壓抑,他很少說過些什么觸及心底的私人感受。 就算被父親打得快要死掉,就算身無分文不知道明天還有沒有頓飯吃,就算沒日沒夜搬箱子搬到累死,他都沒有害怕過一分一秒。 可他為什么現(xiàn)在感到害怕了呢? 他想來想去,一定是因為現(xiàn)在的自己擁有了些什么,擁有了些過去的自己所沒有的東西,讓他害怕失去。 孟浮生掏出煙,手掌捂著打火機晃動的火苗,點了一支,繼續(xù)問著姚汀,你說,有一天還會有人記得我們存在過嗎? 會有人愿意聽我們的故事嗎? 會知道我們怎樣掙扎過嗎? 會明白我們在為什么而拼死拼活嗎? 會嗎? 他吐出煙霧,孟浮生又看向那個舊招牌。這種渺小的無力感讓他緊接著就嘲諷了自己一句來掩蓋,怎么越過越矯情了。 良久后,姚汀走過去孟浮生身旁,借著門店傳來的暗光,和他一同望著那個招牌。她輕聲地說,我不知道別人,但我會。 「我會記得,可我也會離開?!?/br> 影子被拖長,樹木徙靡,總覺得夏天快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