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八章
第二八章
哥!你起來,你不能再這么喝下去了!楚誠拽著跌倒在地的孟浮生。 孟浮生眼里布滿了紅血絲,一手將楚誠甩開。他下顎處青色的胡渣刺出皮膚,眉骨處的血跡已干涸。他撐著臟濕的大地踉蹌了幾次才站了起來,手掌處擦破的傷口沾染著黑色的灰土。 走在陰濕的巷子里,孟浮生猛地想要嘔吐卻也只是干嘔,手中的酒瓶已被砸爛。他的胃部絞痛得快要死掉,可依舊面無表情。 孟浮生,你真不能再喝了!楚誠焦急地在一旁遞著水?,F(xiàn)在孟浮生每天都在用酒精麻醉著自己,喝到胃出血,再喝就是喝死。 孟浮生的手撐著巷子旁粗糲的紅磚墻,卻又慢慢摩擦著滑下,然后放棄了似的靠著墻跌坐在地上。整個人像是被扔掉的破舊玩具,他被酒精激紅的眼抬起看向楚誠,意識不清地說,阿誠......她不要我了。 她像他的母親一樣,不要他了。他的聲音和他的內(nèi)心一樣,殘破委屈而悲愴,很多年前,他就是這樣被他的母親所拋棄。 姚汀離開的那一天,天氣很好,陽光很好,空氣的溫度濕度都很好,一切都太好。 她把賣了房子的錢拿給姚母,你拿去還債吧,你不是問我能怎么生活嗎?我覺得我最好的生活就是離開你,離開你后怎么都好。 姚母看著桌子上的錢問她是不是瘋了。 姚汀訕笑了下,眼里只剩下失望,繼續(xù)說道,你帶著陰晴去和她爸,過你們以后的生活。那就是你一直想過的生活吧,而我們往后就權(quán)當(dāng)不相識。 聞言,姚母緩和了很久卻依舊顫栗著說絕不可能,她必須得和宮觀洋去英國。 姚汀從椅子上站起,掂起她整理出的很少的行李,決絕地道,反正你明天不搬也得搬。你別再想了,我絕不會去英國繼續(xù)當(dāng)你的搖錢樹。 說到底,我不想再依附于任何人生活了,尤其是你。我和你唯一的那點(diǎn)母女之情,我們也讓它到此為止吧。 姚汀說完就出了門,宮觀洋在門口等著她,立刻問道,現(xiàn)在去哪兒? 你先幫我拿著行李,晚上咱們在約好的那家咖啡店見面。 說真的,我昨晚一晚上沒睡,你還是就跟我去英國一起讀書吧。宮觀洋捏緊她行李箱的把手,和她往前走著。 觀洋。姚汀等待著前方的紅綠燈,含糊地道,我累了。 什么都不想做了,想休息,想像紅燈一樣,我需要停滯。 可...... 人生還很長是吧?姚汀輕問了句,強(qiáng)顏歡笑著說,想做的事等我有力氣后再做吧。 那你和你姑姑聯(lián)系好了嗎? 姚汀點(diǎn)點(diǎn)頭,想著今天還要再說多少個謊。 倆人分別后,姚汀就站在孟浮生家的小區(qū)門口等著他。她不想打電話,只想這樣等待著他,好像這樣就可以拖久一點(diǎn)再與他分離,她想記住這份等待的感覺。 暮色籠罩,夏夜總算有點(diǎn)清涼,可她還是覺得悶熱感溢到了嗓子眼。 汀???孟浮生今天正好接回淺念,一眼就看到她站在那里,眼里便有了笑意。 汀汀姐!淺念跑了過來。 姚汀身體僵了一下,孟浮生走過來問她,怎么在這兒等著? 他準(zhǔn)備拉過她,姚汀卻退了一步,孟浮生隱隱意識到了什么不對,怎么了? 我有話和你說。姚汀低著頭,怕看到他的眼神就說不出來。 孟浮生把手上的袋子拿給了淺念,對她道,你先回。 淺念看了看兩人,感覺氣氛一下變得沉重,拿著袋子站著不動。 快。孟浮生又說了一句,淺念這才進(jìn)了小區(qū)。 怎么了?孟浮生低聲問她。 孟浮生,我們,她差點(diǎn)要說不出來,我們分手吧。 空氣像是靜止了一般,她始終沒有得到回應(yīng)。姚汀抬起頭,就看到孟浮生眉頭微皺,低著頭嚴(yán)肅而認(rèn)真地看著她,像是在分辨她話的真實(shí)度。 姚汀的心砰砰砰加速跳動著還有些發(fā)疼,她再遲疑一秒就可能會放棄,又直視著他說了一句,我們分手吧。 為什么?這一次孟浮生迅速接了話,語速快且重。 我不喜歡你了。姚汀沒有了剛剛那份慌張,因?yàn)槌聊膳隆?/br> 你騙鬼呢?姚???孟浮生眉梢挑起。 我就是不喜歡你了,我明天就要和宮觀洋去英國了!姚汀的語氣也變重,側(cè)頭不再去看他。 去哪兒?和誰?孟浮生拉正她的肩膀。 你志愿報了嗎?要報哪里?姚汀沒有重復(fù),卻反問他。 孟浮生倍感急切,火氣壓都壓不住,我問你,你要去哪兒,和誰去! 我問你志愿報了沒!姚汀掙開他握著自己肩膀的手,兩人誰都不回答誰的話。 沒。孟浮生克制了幾分自己手上的力度,怕真弄疼她。 你的志愿需要想那么久嗎?那么多好的學(xué)校你為什么不報? 那對我來說不重要,你先回答我問題! 對我來說很重要!姚汀看著他說,讀好的學(xué)校意味著什么你知道嗎?有更好的發(fā)展機(jī)會,能遇到更好的人,有更多的資源! 正在這時孟浮生的手機(jī)卻響起,是客戶的電話,他用力地按掉,焦躁地合住手機(jī)蓋,所以呢? 所以,我要和宮觀洋去英國。姚汀看著他把手機(jī)又倉促地塞回口袋里,去更大的世界,積累更好的資源。 姚汀,你知道你自己在說什么嗎?孟浮生被激怒到聲音發(fā)抖。 孟浮生我問你,你能給我什么?姚汀握緊拳頭,傳給自己手掌一絲痛感,她早就想好了措辭,井和這這座城市太差勁了,我一天一秒都不想再待在這里。這里的所有人所有事我都不想再和他們有任何關(guān)聯(lián),你能帶我離開嗎? 還是你能帶我去英國,去學(xué)我喜歡的專業(yè),讀我喜歡的學(xué)校,你能嗎?出國需要的財產(chǎn)證明房產(chǎn)資料你能辦到嗎? 你不能。姚汀的嗓子啞得像被劃破。 孟浮生的手撐在腰上,轉(zhuǎn)身覺得氣息堵著撐在了胸腔處,他焦灼地走了兩步又轉(zhuǎn)回身。姚汀的句句都像一根根釘子,釘在他的身體上。他心里比誰都明白,她說的一句都沒有錯,他能阻止她去選擇更好的環(huán)境嗎?他不能,只是,她真的是這么想嗎? 你能拿你的前途開玩笑,我不能,我也不想再和你這樣貧窮的男生談戀愛了。那些釘子同樣也扎進(jìn)她的心里,姚汀看著黑色的大地,說出了最難聽的話,你對于我來說,不過就是一時的新鮮感而已。 姚汀,你看著我說話。孟浮生的表情已經(jīng)不能再冰冷了。 你說的每一句話我都不信,一個字我都不信!我不知道你發(fā)生了什么,有任何問題我們可以一起商量,讀什么大學(xué)以后怎么過 手機(jī)鈴聲又一遍一遍不厭其煩地響起,孟浮生著急地按了,鈴聲卻又響。 你接吧。姚汀扭過頭去不忍看他不安的樣子。 聽著電話的內(nèi)容應(yīng)該是快遞貨源出了挺重大的失誤,對方很緊張地催促著。 你去吧。姚汀看了他一眼。 孟浮生握著手機(jī),抓了下頭發(fā),一切都發(fā)生得太突然,讓他沒有任何真實(shí)感,他深吸一口氣說,汀汀,我能給你的,就是我的所有。 可是說來可笑,我的所有也不過是這一顆想疼你的心罷了,一文不值。 姚汀像是眼睜睜地看著青綠的樹葉凋零,濃艷的鮮花枯萎,什么狠話都說不出了口。她知道再停留就更無法割舍,她的肩膀變得越加沉重,嗓子發(fā)燙,艱難地開口道,你先去處理吧。說完她裝作冷靜了幾分的樣子,又說了句,你快去吧,我冷靜一下。 手機(jī)鈴聲反復(fù)響起。 之后姚汀的思緒就模糊了許多,她聽到孟浮生再三和她說讓她等他回來,聽到路過的野貓叫了幾聲,聽到遠(yuǎn)處短促的鳴笛聲。她沒有再過濾分析這些聲音了,只是錯亂地點(diǎn)著頭。 直到孟浮生轉(zhuǎn)身離去了十米左右,姚汀才回過神來,大聲呼喚了他一聲,孟浮生! 孟浮生立刻回頭,姚汀向他奔跑而來,撞入了他的懷中。她緊緊擁抱住他微涼的腰側(cè),害怕或許這就是最后一個擁抱了。 孟浮生抱著她感到了一絲安心,低聲在她耳邊重復(fù)道,等我回來,嗯? 姚汀覺得嗓子里涌上一股血腥味,她應(yīng)了他一聲。他的最后一句話是等我回來,而真正離開的人卻是她。 姚汀和宮觀洋拿了行李后,他把她送到了汽車站,宮觀洋問道,你怎么就能確定你離開了,孟浮生就肯定會報那些大學(xué)呢? 姚汀推著行李箱,平靜地說,我走了,對他來說報哪兒都一樣,學(xué)校也肯定會讓他報名校的。 宮觀洋嘆了口氣,又問她,你姑姑靠譜吧?我記得她老早不就移民去美國了嗎?怎么又回國內(nèi)了? 姚汀撒謊道,你別管那么多了,我都安排好了,你明天就要去英國,還不趕緊回去再收拾收拾行李。 我看著你上車吧。 又不是生離死別。姚汀瞟了一眼車站內(nèi)的售票窗口,我一會兒就上車了。 宮觀洋看了看時間,距離他飛機(jī)起飛也沒多少個小時能用來準(zhǔn)備了,便道,那行吧,你到了電話聯(lián)系。 嗯。姚汀抿了下唇,交代了他一句,你......到了那邊兒要好好生活啊。 放心吧。 道別之后,宮觀洋走了沒多遠(yuǎn)還回頭又對她做了個打電話的手勢,她扯出了一個笑容對他揮揮手。 車站里人來人往都在趕著路,她繼續(xù)往汽車站里走,買了兩張不同的票,走到12號口休息區(qū),見到了早就在那里等著她的男人。 怎么來這么個地方。那男人擰上了白酒瓶的蓋子,大概是因?yàn)殄X的關(guān)系,說話的態(tài)度軟了幾分。 姚汀將剛剛買的一張車票和一張準(zhǔn)備好的銀行卡放在桌子上推到他面前。 這是什么?他看了看車票的目的地可是最冷最偏遠(yuǎn)的城市。 姚汀沒有坐下,就那么站著對他說,這張卡里現(xiàn)在有三萬,你要是還想要剩下的錢一會兒就立刻上車去這座城。 怎么可能?男人怒聲反駁道,手卻握緊了那張銀行卡。 對于你來說在哪兒過日子不一樣?你的手抖得早就不能工作了吧,沒有這筆錢的話,你自己想想你得過得有多苦,拿到這筆錢的條件只是讓你離開井和而已,這不難做到吧? 我他媽去了那兒,你又不給錢了我找誰去? 你覺得我會在乎這點(diǎn)錢嗎? 姚汀的眼神變得狠戾了起來,你心里想的什么彎彎繞我一清二楚,你覺得我能給你一次錢就能給你第二次,你以為只要在這兒纏著賴著,繼續(xù)威脅我就萬事大吉了,是嗎? 姚汀呈現(xiàn)出了一種沒有預(yù)料到的成熟與冷靜,讓對面的男人掩飾性地輕咳了兩聲。 別想這樣的好事了。姚汀的手撐在桌子上,怒目地看著他,等你到了那里,每個月我都會往這張卡里打個三千塊錢左右直到夠了30萬,但如果你不離開井和你一分錢都別想拿到。 而且你要是去了那里還敢再回來,我能花30萬讓你離開,就能花30萬雇人每天折磨你。你自己權(quán)衡利弊是在那座城市有吃有喝,還是回來受盡折磨。 那個男人擰開酒瓶猛地灌了一口,他現(xiàn)在過得和乞丐沒什么兩樣,臉酒錢都拿不出來了。而他這樣的人目光更是淺窄,一點(diǎn)蠅頭小利就能輕易地讓他妥協(xié)。 姚汀的手微微有些抖,為了掩飾這份恐懼,她站直身體裝作不經(jīng)意地轉(zhuǎn)了轉(zhuǎn)自己的手腕,才又恢復(fù)了那份兇狠。 我告訴你,你要是敢再去打擾淺念,我絕對不會放過你。誰要是敢擋孟浮生的路,我會用盡一切手段也會讓他不得好死。我說到做到。 姚汀說話的樣子太過決絕,讓那個被酒精摧毀到意識常年不清的男人的眼里,逐漸只剩下了畏懼。他揉了揉眼睛想讓自己清醒幾分,可不知為何,可能是因?yàn)樗娴臒o所顧忌,也可能是因?yàn)樗攘颂嗑疲徽饝刈×恕?/br> 姚汀看著那個男人上了車發(fā)車后,她的腿才開始發(fā)軟。她跑去衛(wèi)生間扶在洗手池上用冷水用力地拍了拍臉,又看了看鏡子里已將最后一絲勇氣用完的自己,苦笑了下。 姚汀根本不會去什么姑姑家,她姑姑一直都在美國沒回來過,不過是用來打個幌子騙騙宮觀洋罷了。誰都不知道她要去哪里,也再聯(lián)系不上了她。 而她要去的是陽城,上車前她把手機(jī)里的電話卡卸出扔在了垃圾桶里,在別人的世界里,她也從此消失不見。 姚汀獨(dú)自一人坐在大巴上,看著高速路旁的點(diǎn)點(diǎn)星燈,前方貨車背后的反光條也在一閃一閃的,此時她連眨眼的速度都變得緩慢。 她撒慌她討厭井和這座小城,其實(shí)卻一點(diǎn)都舍不得離開它。她在這里生,在這里長,在這里遇到了孟浮生,并在這里愛上他又離別了他。 姚汀到了陽城后,已是深夜。那個陽光燦爛的秋天,孟浮生笑著對懷里的她說走,哥帶你去吃飯的時刻已經(jīng)過去了快要一年。 她沿著相同的軌跡買了他嫌棄的垃圾食品,坐在那個公園的長椅上,瞧著遠(yuǎn)處的地?zé)?,想到他對她說,我,貪生。 又想到了她的母親,她的家庭。姚汀靠在椅背上,本以為回憶起來會哭得一塌糊涂,而自己卻像古井無波。之后一種從泥潭爬了出來的感覺向她襲來。原來是這么容易,從他人的生活中退出事一件這么容易的事。當(dāng)切斷了一切聯(lián)結(jié),斬斷了她以為斷不掉的母女情,她也終于感受到了她自己。 姚汀望著遠(yuǎn)處的月亮,等待著天明。 「今與君一別,遙無歸期,別無他求,愿君前程似錦,從容不敗,歲歲平安?!惯@是她唯一放不下的人,而她只能說些俗套的祝福語,來抹平她的愧疚與心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