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紅凝
第三章 紅凝
湛瑛醒來的時候,是天色欲晚的黃昏。 睡一覺之后,曾經(jīng)的臥室也變得熟悉起來了。她朦朧睜眼的時候,那些邊界還不尚清晰的桁檁、梁椽,以及燃起跳躍的燈盞都感覺如此熟悉。 崇玉應該也才離開不久。床階一側的矮幾上茶點和絲帕一應起用之物甚全。 崇玉說得不錯,她確實是拼了命地提升修為,甚至于急功近利。她就想回來看看,這件事是否和那個人有關 腰門一晃,湛瑛已從齊云閣消失了。 她要去曾經(jīng)自己拜師學藝的點磬樓看看。 自從她那位師尊死后,點磬樓就再也無人居住了。劍修一門本就人稀,師尊死后,唯一可承師缽的。她也不愿收徒,便漸漸的人都散了。 她唯一的徒弟云隱,原來也是師尊死前最后收入門下的徒弟,卻也只做了幾日的師徒,仔細算算,師尊怕是連一詞半句都不曾對云隱說過。 師尊最愛跟她說話,講道、解經(jīng)、漫談或是懲訓,樁樁件件她都銘記心上,一刻也不敢忘。 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她可都記得呢。 湛瑛扯出一個極盡嘲諷的笑。 點磬樓因四面山崖簇擁著中心一座點磬臺得名,樓自然是點磬臺南面的望月樓。 湛瑛縱身飛上點磬臺兩面排開的玉磬,心下感懷舊事,以前為數(shù)不多的弟子也都圍聚在這里,執(zhí)著劍兩兩相拼。 別人都是各自邀伴友好地過招,她只能和師尊你死我活地拼殺。師尊每次都把她壓制得嚎啕大哭或者氣力全無才罷手。然后冷冷地劍指她眉心,眼神里透出nongnong的失望和蔑視:僅和昨日比,你都遲笨得夠在劍下死個七八回了。 其他弟子倒也不敢嘲笑她,她是首徒,自然要比他們強得多,要求也高得多。 事實上,他們不僅不嘲笑,還非常憐憫她。因為沒人能禁受得起師尊那般冷淡地嘲諷和侮辱。 想想都害怕得渾身戰(zhàn)栗。 云隱那時候還只是個連劍都拿不動的小孩子,常常就坐在玉磬下有一搭沒一搭地敲著,像個上個歲數(shù)的老和尚,做一天和尚就敲一天鐘。 師尊偶爾還會指著云隱無所事事的背影給她看:你瞧,那么個手腳無力的稚童都要比你強上三分。 她確實常常感到師尊話里的侮蔑。 難道可以怪罪師尊嗎,她從沒這么想過。 是她自己不夠強。 于是晨起、晌午、薄暮、刮風、大雨、烈日、子夜她都常常在點磬臺上不知疲倦地穿、削、斬、劈、刺。 她只當對面一直有個懷著惡意、總是無端要傷害、要趁勢把她踩進塵泥里去的強敵。于是她就能時時刻刻鼓起力量和激烈的憤恨朝著敵人撲過去,踩在腳下、把劍插進他的心窩。 她從來沒想過這個敵人是誰。 不會是師尊,她那么崇敬師尊,師尊一句淡淡的肯定和無心的委以重任都能讓她高興得無以復加。 她那么崇敬的師尊。 其他人都害怕的師尊。 歸無遺。 云隱年紀小,卻也孤僻得很。只是偶爾默然無語地望著她,仿佛她的努力看起來很奇怪。 她是更想變強,還是更想得師尊夸贊,連她自己也分不清,這兩者于她本來也無甚分別。 也許早就互為因果了,因為想要被師尊夸贊,所以她必須變強。因為她想要變強,師尊見了肯定更高興。 斜雨從她的下頜滴落至清瘦的肩頭,從劍神薄刃緩緩滑過,茫茫雨霧中,內斂的鋒芒和劍光齊映在水光山色間。 湛瑛上了點磬樓,俯視夜色中空寂無人的點磬臺。 修為極高的人逖聽遠聞,湛瑛就在點磬樓所在的山巔,捕捉到了一絲曖昧不明的呻吟。 柔媚低婉、女子的呻吟。 湛瑛尋聲而去,呼呼風聲灌入耳內,衣袍都被下落的勢頭帶得翻飛,她停在了山后極僻靜的一條小徑上。 雜草環(huán)生、潮濕難行,這么隱蔽的地方為何會有女子的呻吟。 湛瑛分葉拂花,繞過隆起的小丘,眼前赫然是一間燈明簾低的山洞。 難道有人在此修煉不成? 洞內曲曲彎彎,恰好容得一人彎身而入,湛瑛聞到一股奇怪的氣味。 不似修真者身上的清凈,反而濁臭難聞。 湛瑛使了個隱身法,慢慢地往洞內探去。 啊啊嗯 高高低低的呻吟,一會兒急促地升高、一會兒又轉降為魅惑的低吟、或又隱匿成幾不可聞的吞音。 湛瑛睜大了眼睛。 這里居然有一個紅衣銀發(fā)的女子正對著她大張了腿,一對飽滿的玉乳就這么在她眼下燈燭前跳躍,胸口是一片曖昧搖晃的暈影。 背對著她的一個男子衣衫整齊,只露出半個簌簌抖動的屁股,似乎正忙得不亦樂乎。 比起女人的嬌喘低吟,男人似乎更克制,不愿出聲,只偶爾逸出幾聲攢動全身肌rou使勁兒的悶哼在胸腔中震蕩。 湛瑛不知不覺顯了身,喚出玉瑛劍,雙手高舉著劍柄,劍尖對準了男人正努力挺送的后背,她像從前在點磬臺上對著假想的惡敵拼命劈砍一般,她看見劍尖上自己和對面大張著嘴的女人都瞪大了眼,用盡全力刺下去 撲嘰! 就像雨天踏進一片泥濘中,她就這么殺了一個人。 得償所愿似的,湛瑛噗嗤一聲笑出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原來是這樣,竟然是這種感覺。 染血的玉瑛劍讓她無端煩躁,一把摜在地上,看也不看。 湛瑛雙手都是血,她癡笑了半晌,指著地上的尸體、無辜似地伸出雙手,對那上一刻還在貪歡的女子說:你看,你快看,我殺了他。她一直就想這么做。 女子卻似乎只在湛瑛舉起劍那一剎那才驚詫不已,不知是被忽然出現(xiàn)的湛瑛,還是被她舉劍殺人嚇到。 女子理鬢整妝,白皙停勻的身體只裹著幾片薄透的紅紗,一覽無遺。 湛瑛道:你很美。湛瑛從來不愿將美丑、善惡、貧富、貴賤這類劃出涇渭的詞掛在嘴邊。 可她看見眼前的女子就脫口而出了,她確實很美。不是她端鏡理鬢的姿態(tài),而是一片血泊中,比尸橫燈影前還要明艷的美。 都說白水鑒心,清澈的水就能照見一個人清白的心。可湛瑛忽然覺得,尸山血海也能照出一個人的心。 就像這女子高坐在榻上,不管不顧地徑自整妝,無論是之前的情迷意亂還是此刻的冷漠端坐,在湛瑛看來都一樣。 女子只偶爾向湛瑛撇過幾眼,不肯主動開口。 湛瑛卻驀然問道:他方才伏在你身上,你真的享受到交歡的快感嗎?和你叫喊出的呻吟一樣的快感? 對湛瑛來說,那呻吟似乎更像是呼救、或者假裝出來的。 那女子也噗嗤一笑,似乎這才對湛瑛有了好印象:當然是裝給男人們聽的。說完她還非常善意地打量了湛瑛一眼,就仿佛在說:這種女人間的共識你居然還要問。 兩個人都沒有談起地上的尸首。 湛瑛才想起來似的皺了眉:你為何會在這里?等等男人們?難道除了這個,還有一群人? 女子奇怪道:你怎么今日才知道她沉思一會兒,又笑道:也是,你是女子,男人們何必要在你面前坦白自陳?她微抬下巴,拋媚眼似的:你知道的,男人們都喜歡在外做一副凜然不可侵犯的君子形狀,見了污糟事就皺鼻掩口,其實自己做起來也順當?shù)煤堋?/br> 湛瑛擰眉道:還有多少人?他們常來嗎?今晚還有人過來嗎?她想把那些人都殺了。 湛瑛驀然回頭,眼光凌厲地掃過女子的面龐和這間凹室,她急促地問道:你不能離開這兒嗎? 女子把被鎖妖鏈捆住的雙手伸到她面前,湛瑛抬手就解開了。 你叫什么名字? 紅凝。 誰把你帶到這兒來的? 歸無遺。 聽聞這個只偶爾在她心里泛起的名字,湛瑛將玉瑛劍喚起,用纖塵不染的底襟無聲地擦拭著。 湛瑛忽然抬頭笑道:那我?guī)湍惆阉矚⒘?,好嗎?/br> 紅凝攜了湛瑛的手,也笑了,她的臉極妖冶明艷,笑起來璨麗奪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