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費利克斯戈斯(下)
第十四章·費利克斯·戈斯(下)
*阿蒙的全名:Amon Leopold Goeth.列夫·托爾斯泰的英文名寫做:Leo Tolstoy 所以阿蒙的父親說自己以托爾斯泰的名字為兒子起名。 海倫注意到費利克斯·戈斯的首要特征便是他的身高。他比指揮官足足高出一個頭。乍一看,父子倆并沒有什么相似之處。費利克斯精干的身軀、絡(luò)腮胡與細(xì)邊眼鏡讓他與指揮官截然不同。他有著一幅學(xué)者的外表。握手的時候,海倫留意到費利克斯那與指揮官一樣修長的手指。冰藍(lán)色的眼眸,在一個六十多歲的男人臉上,顯得無比犀利。 很高興你今天愿意加入我們,諾瓦克小姐。費利克斯·戈斯親切地說。 海倫羞澀地笑著點點頭。隨后,她與萊斯莉·戈斯輕輕地?fù)肀?。她是位迷人的中年女士,光彩照人。夫妻兩人看上去是如此氣質(zhì)非凡。他們是風(fēng)度翩翩的奧地利中產(chǎn)階級,帶著一絲知識分子的氣息。 費利克斯為今天的午餐預(yù)定了一個小包間。在方形的餐桌前,費利克斯建議海倫坐在左手旁,阿蒙坐在自己右邊。萊斯莉則坐在丈夫?qū)γ妗.?dāng)他們落座后,一位年長的侍者進(jìn)入房間,根據(jù)每個人的喜好,為他們上茶或咖啡。記下每個人的點餐后,他離開了房間。 里奧波德(Leopold),你長胖了。你的健康狀況很差。費利克斯說。 是,這我知道。父親,阿蒙禮貌地回答。 一切皆需適度與節(jié)制。我本以為你早已掌握這個道理。費利克斯說。 阿蒙一言不發(fā),安靜地啜著咖啡。萊斯莉試圖讓氣氛緩合下來。 我相信,是里奧波德肩上的重任讓他沒能照顧好自己。你的新工作如何,里奧波德?回家后你過得還好叭? 嗯。但我得承認(rèn),有時候我很想波蘭。 海倫詫異,想知道他懷念波蘭什么?集中營?隨意的射擊?還是放蕩的風(fēng)流韻事? 你要記住,里奧波德,你現(xiàn)在回到了城市生活,言行舉止就會受到社會監(jiān)督。不要讓低下的判斷力毀了你的名聲。這里不是普拉紹夫。費利克斯厲聲說道。 是的,父親。阿蒙說。 你的行為記錄并不太好。你也已經(jīng)三十多歲了,我希望你能做出改變,像個成年人行事。你明白嗎? 海倫只見指揮官點了點頭。她頭一次看見如此恭敬順從的指揮官。他就像一個進(jìn)入青春期的孩子,正在接受父親的教育。他倆的互動讓海倫頗為愉悅。 我們聽說你現(xiàn)在升任少校。恭喜你,親愛的。這是相當(dāng)大的成就。萊斯莉說。 還沒等阿蒙回應(yīng),費利克斯恣意嘲笑道。 這不過就是軍人的職能,不假思索地執(zhí)行命令即可。算得上什么成就? 里奧波德在參與建立一個偉大的法西斯帝國,這非常棒。如果沒有我們的納粹軍隊,恐怕維也納的街上就會出現(xiàn)那些共產(chǎn)主義者。萊斯莉說。 踐踏在鮮血之上的偉大帝國......海倫心想。我也本應(yīng)死去......但我怎么會在這兒?海倫的頭開始疼,現(xiàn)實變得混亂不堪。她正坐在納粹分子中間,戴上欺騙的假面,偽裝成另一個人。拿起茶杯時,她的手指在顫抖。 請原諒我這個老年人的好奇心,您今年多大了,諾瓦克小姐?菲利克斯話題驟轉(zhuǎn),轉(zhuǎn)身面向海倫。 海倫抬起頭,費利克斯那雙銳利的藍(lán)眼睛正盯著她。盡管費利克斯彬彬有禮,他的舉止依舊讓她感到害怕。父子倆的確有許多共同點。 19歲,先生。海倫回答。 這么年輕! 里奧波德,她才剛剛成年。萊斯莉感嘆。 哦,莉娜·諾瓦克,你到底看上我兒子什么?我懷疑他并不值得一個年輕女孩浪費掉自己的青春。費利克斯笑著說。 海倫不知費利克斯羞辱的是誰,是指揮官還是她。 她背井離鄉(xiāng)。里奧波德,你得時刻照顧她。萊斯莉慈母般地叮囑。 費利克斯向前傾身,臉上露出狡黠的微笑。 你喜歡讀書嗎? 海倫被這個問題嚇了一跳。 ......喜歡。 你讀過托爾斯泰嗎? 嗯。 你最喜歡他哪一部? ... ,先生...海倫如實回答。。 啊,有趣的選擇。不是尋常的或。有點難度。你是個很特別的年輕女孩。費利克斯說。 聽到 "特別 "這個詞,海倫全身束起雞皮疙瘩。 我能知道這本書哪點吸引了你嗎? 海倫試圖回想起自己為何喜歡這本書。她第一次讀到托爾斯泰的時,才十四歲。她知道自己還太小,并不能完全理解的深意。但它仍然讓她著迷,以至她幾周內(nèi)就讀完此書。 一個人試圖得到救贖,先生。 啊那么,你覺得聶赫留朵夫是瑪絲洛娃不幸的罪魁禍?zhǔn)讍幔?/br> 一個男人同他的女仆海倫目前的處境竟與頗為相似。指揮官會成為我不幸的根源嗎? 我認(rèn)為,她做出的某些選擇才導(dǎo)致了她一生的不幸。海倫最終回答道。 確實,每個人都必須為自己的選擇負(fù)責(zé),費利克斯點頭。 在你看來,聶赫留朵夫陪伴瑪絲洛娃流放至西伯利亞,是因為他愛她,還是源于自己的愧疚?一個男人不顧危險為了一個罪人這對他有什么好處? 海倫動了動身子,深感不安。費利克斯·戈斯是個執(zhí)著的男人,他不會輕易放過她,直到他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聶赫留朵夫想要第二次機(jī)會,我是這么認(rèn)為的。 為了贖罪還是愛情? 都有,先生。海倫回答。 菲利克斯輕笑,轉(zhuǎn)向兒子。 里奧波德,你在哪里找到這位不可思議的少女?她的智識遠(yuǎn)超于你。 侍者恰好推著餐車走了進(jìn)來。濃郁的點心、熟雞蛋與香腸的味道充斥整個房間。每個人的餐盤都放置完備后,侍者鞠躬離開。 我想我們得開始做飯前禱告。諾瓦克小姐,你愿意主持禱告嗎?費利克斯問道。 海倫惶恐地睜大眼睛。她對天主教的禱詞一無所知。阿蒙也對他父親的提議頗為意外。是時候介入了。 莉娜還很害羞,請允許我來主持。阿蒙說完,立即誦起餐前禱告。 剩下的人加入,費利克斯好奇的雙眼審視著這兩位年輕人。很快祈禱結(jié)束,大家齊聲說著阿門。 我希望你能喜歡,莉娜·諾瓦克。這是我在城里最喜歡的餐廳,你一定不會失望。菲利克斯笑著說。 謝謝您。海倫回應(yīng)。 你看,我用托爾斯泰的名字給我兒子起名,但他卻是個文學(xué)白癡。我猜你最近讀的不是廉價的言情就是偵探?費利克斯對著阿蒙問。 海倫看見指揮官正咀嚼著白土司。他的臉因為不悅而陰沉,但未曾置喙。海倫不敢相信指揮官能忍受父親持續(xù)的辱罵。她熟知的那個男人現(xiàn)在早就會勃然大怒。同時,她覺得費利克斯就是個殘忍的惡霸(merciless bully)。一個父親會怎能如此對待他的孩子? 我最近聽說了一本有趣的新書。阿蒙終于開口,又給自己倒上一杯咖啡。 哦?那本書是關(guān)于什么的?萊斯莉問。 我現(xiàn)在還沒搞到手。它其實是本禁書,納粹的審查制度也不允許它在奧地利發(fā)行。但我聽說它在其他地方很暢銷,尤其是在英美。 你為什么會對一本你主子(master)禁止的書如此感興趣?費利克斯問。 因為,它是漢斯叔叔寫的。阿蒙回答說。 費利克斯聞言,餐叉掉在了盤子上。他的目光如炬,緊盯著自己的兒子。然而阿蒙正專注于把香腸切成小塊。 里奧波德,你確定是萊斯莉說。 是的,漢斯叔叔寫出了這本驚人的。有傳言稱,德國正積極游說瑞典學(xué)院阻止其獲得諾貝爾獎提名。他真是個天才,您不這么認(rèn)為嗎?阿蒙笑著說。 海倫想知道漢斯叔叔是誰。他一定擁有不可思議的能力,足以讓費利克斯啞口無言。過了一會兒,費利克斯隨手拿起茶杯,快速地飲下。 里奧波德忠實的好朋友。你可真幼稚。費利克斯嘲弄地說。 你最好的朋友就是那個羞辱你們政府的人。你是在做叛徒,包庇敵人嗎? 如果他能一直跟我們呆在維也納,他就不會變成現(xiàn)在這樣,阿蒙回嘴。 費利克斯大笑著搖搖頭。 你這個天真的可憐蟲,一直都這么蠢。你永遠(yuǎn)不肯承認(rèn)你親愛的叔叔已經(jīng)成為了反納粹分子,是嗎? 也許我們應(yīng)該祝賀漢斯叔叔。誠然,他是國家的叛徒。但我們不應(yīng)該以己度人,對吧?阿蒙問道。 以己度人?我對自己的弟弟沒意見,費利克斯平靜地說。 哦,那漢斯叔叔協(xié)助母親離開呢。阿蒙脫口而出。 費利克斯把茶杯重重地摔在地上,萊斯莉與海倫皆被嚇得不輕。房間里的空氣驟冷。 什么......你剛剛在說什么?費利克斯的聲音微顫。 你除了嚇跑自己的妻子,敗給自己親弟弟外,還取得了什么偉大的成就呢......父親。 費利克斯突然從椅子上起身,狠狠打了阿蒙一巴掌。這一巴掌差點把阿蒙甩下座位。幸好他及時抓住桌子的邊角,維持住了平衡。萊斯莉尖叫。 你這個蠢貨!竟敢這樣同你父親說話? 你以為你是誰! 費利克斯站在兒子面前,高大的身軀因憤怒而顫抖。他的雙手捏緊成拳頭。海倫和萊斯莉難以置信地看著眼前的一幕。海倫屏住了呼吸,太過意外。竟有一個人能攻擊阿蒙·戈斯普拉紹夫的魔頭!費利克斯·戈斯自己也是個惡魔嗎? 阿蒙在椅上挺直身軀時,所有的目光都望向他。他沉默不言,神情淡漠。海倫猜測指揮官正在努力控制住自己的脾氣。他的胸膛高隆又低落。很快一道紅色的印跡浮在阿蒙的左臉上,鮮血開始滴下。揮舞拳頭時,費利克斯手上的戒指一定刮傷了他。兩個女人都倒吸一口冷氣。 費利克斯咕噥道:一團(tuán)漿糊這就是你,永遠(yuǎn)都是。。 隨后他拿起椅子上的外套,轉(zhuǎn)向海倫。 很抱歉,諾瓦克小姐,我現(xiàn)在得和我妻子離開了。走吧,萊斯莉! 費利克斯立即走出了包廂。門一關(guān)上,萊斯莉和海倫立即來到阿蒙身邊。出血越來越嚴(yán)重了。萊斯莉跪在阿蒙面前,用餐巾紙貼在他的臉頰上。鮮血染紅了紙巾,形成大大小小的紅色斑點。阿蒙僵滯在椅子上。海倫立在萊斯莉身后,驚魂未定。 天哪,里奧波德,你為什么老是這樣?你知道你父親是怎樣的人! 阿蒙沒有回應(yīng)。萊斯莉嘆氣,站了起來。她面向海倫,臉上露出尷尬的神色。海倫也倍感無奈。 請原諒我丈夫,他......脾氣有點大。他平常不會在客人面前這樣。我......我現(xiàn)在必須和我丈夫離開。請你理解。 當(dāng)然,戈斯夫人。海倫輕聲回答。 萊斯莉試圖向阿蒙告別,但他的身子緊繃,對她置若罔聞。她匆匆離開追趕上自己的丈夫。隨著門的關(guān)閉,包廂里變得很安靜。 海倫站在指揮官面前,不知下一步該怎么做。她本不應(yīng)該目睹戈斯一家的糗事。盡管外表光鮮亮麗,在海倫看來,戈斯一家相當(dāng)詭異。最可怕的就是費利克斯·戈斯的雙重人格。他對自己兒子的刻薄態(tài)度,太過糟心。海倫終于明白指揮官的冷酷繼承何處。這一家人都是瘋子。海倫不知道指揮官是否后悔今天帶她來這兒。 就在這時,傷口周圍再次裂開,鮮血順著指揮官的臉頰流下。從下頜一直流向脖頸。瞬間,他黨衛(wèi)軍軍服的領(lǐng)口被血色染紅。 海倫本能地從裙兜里掏出一塊手帕,伸手擦去傷口。當(dāng)她的手靠近他的臉頰,阿蒙突然抓住她的手腕。海倫痛得驚聲。手帕也掉落在地。海倫覺得自己的骨頭可能會被指揮官捏到斷開。阿蒙推開椅子,從座位上站起來。 「天哪......他定會揍我!」 海倫迅速垂下頭,身體開始顫抖。是啊,一直便如此。這不就是他當(dāng)初把我拽來奧地利的原因嗎?海倫的呼吸凝滯,以待將要發(fā)生之事。她確信自己即將成為指揮官憤怒的宣泄口。海倫瑟縮著身子,默數(shù)疼痛降臨前的時間。 突然,海倫感覺到手腕周圍的壓力消失,手臂自然垂落。迷惑不已的海倫緩緩睜開眼睛,抬起了頭。與此同時,指揮官俯身將她擁入懷中。海倫發(fā)現(xiàn)自己的臉正貼著指揮官的胸口。出乎意料的親近讓她大為震驚。 這一切到底有何意義? 指揮官開始更加用力地抱住她,把她的身子緊緊桎梏在懷中。海倫無法理解發(fā)生了什么。她感到頭暈?zāi)垦?,幾乎無法呼吸。他的手臂好像終止了她的血液循環(huán)。如果再繼續(xù)下去,她可能會昏過去。海倫決定給指揮官一個信號,示意他放手。她假裝咳嗽了幾聲,似乎奏效了。指揮官對海倫的控制松了一些。 過了好長一段時間,指揮官才放開了海倫,并把自己從她身邊拉開。海倫得以近距離觀察到指揮官的臉。她看到了一個陌生的人,深陷苦楚。那樣的神色又出現(xiàn)了,這一次,海倫清楚地看到那雙藍(lán)眼睛里充滿著淚水。之前的虛張聲勢消退,阿蒙·戈斯現(xiàn)在是一個迷失的男孩。海倫總算明白他為什么抱著她。 與指揮官的目光相接,海倫產(chǎn)生了一種自己從未預(yù)料到的反應(yīng)。難得的親近使她心弦緊繃。她的內(nèi)心升起一種沖動,想向伸出雙手安慰指揮官。 不可理喻!她在腦海里尖叫。 海倫調(diào)整情緒,從思緒中醒過來。同情一個劊子手?海倫楞住,她的現(xiàn)實變得無比復(fù)雜。房間開始旋轉(zhuǎn),海倫靠在桌子上。 我們該走了。阿蒙終于說道。 海倫怔怔地站在原地,指揮官如同一個驕傲的長者輕拍她的肩膀。他強(qiáng)作鎮(zhèn)定地微笑,仿佛是在表示自己沒事。 你今天做的不錯,海倫。很不錯。 阿蒙跪下來,從地上撿起海倫的手帕。 沒必要毀掉你的。他把手帕遞給她。 海倫接過,緊緊抓著它。阿蒙把手伸進(jìn)褲袋,掏出自己的手帕。他試著在沒有鏡子的幫助下,盡力擦去臉上的污垢。血并未停止流出,他的手帕浸泡在鮮紅之中。阿蒙疼的呻吟起來,盡管他用了最大的努力,臉頰上仍能看到隱隱約約的血跡。 拿上你的東西,海倫。他命令她。 海倫點點頭,迅速從椅上取下自己的衣物。她一邊穿上大衣,一邊看著桌對面的指揮官。他的動作遲緩,絲毫不似平時敏捷的軍官樣。阿蒙穿上自己的黑色皮衣。不久,兩人走出了包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