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肆.勘破只見春（六）

    兩日后，秦鳳霄如約而至。

    出門前先是被殷瀛洲拎到書房耳提面命了半個時辰，再被裊裊憂心忡忡地念叨了半個時辰。

    主旨只有一個：見了震南王殿下，要規(guī)矩守禮，萬不可言語唐突，舉止莽撞，惹殿下不快云云。

    還打發(fā)了人帶著一堆珍奇異寶作見面禮，隨秦鳳霄同去青龍大街上東頭第一家的震南王府。

    秦鳳霄騎在馬上，心情怏怏不樂，腦子里思緒亂飛。

    好好兒的一個兄弟，轉(zhuǎn)眼成了親王，見了面還要行禮下跪自稱小人

    他娘是個紙糊的美人兒燈，吹吹風(fēng)就壞了，擔(dān)心憂慮倒無可厚非可他爹當(dāng)年也是無懼官府豪權(quán)的，怎的越老越活回去了

    蕭榮果不食言，親率下仆，立在門口迎接秦鳳霄。

    秦鳳霄真是吃驚不小，從馬上連滾帶爬地下來，口呼千歲，納頭就拜，低頭道：小人秦鳳霄拜見震南王殿下。

    蕭榮一把扶住他，笑道：大哥，你何必這般拘禮客氣。在靖豐時，孤我與你不是相談甚歡麼？

    秦鳳霄恭敬低頭，只道：望殿下寬宥小人那時的諸多無禮言行，萬勿見罪。如大哥這般稱呼，著實(shí)是擔(dān)待不起，折煞小人。

    蕭榮語帶低落，嘆道：你可是對我隱瞞身份之事，心有芥蒂？

    秦鳳霄忙道：小人怎敢？只殿下為震南王，身份貴重。小人只是一介布衣平民，總不好再厚顏

    蕭榮搖了搖頭，輕聲打斷他：我本就是不想因著身份之故，損了你我的交情，才未實(shí)言相告

    他垂了眼睫，臉上陡生幾分失落之意。

    大胤蕭氏皇室尚玄朱二色，蕭榮的袞服卻是少見的玉白色。

    領(lǐng)口上滾著金赤二線制成的蟠龍紋，襯著他清美明透的容貌，顯得整個人如玉樹芝蘭，翠竹滴露。

    而他此刻像是不堪承受胸前四爪蟠龍的雷霆之勢一般，原本略顯蒼白的唇失了血色，似要乘風(fēng)遙遙歸去。

    秦鳳霄見狀，心頭詭異地抽了一下。

    心跳突地亂了。

    這一亂，亂得秦鳳霄心跳如奔馬，如擂鼓，如飛瀑，如驚雷。

    這一亂，端的是匪夷所思，荒誕不經(jīng)，莫名其妙，不得章法。

    半晌，他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呃了聲，擠出來一句話：不若殿下喚小人名字或表字罷？

    蕭榮聞言一怔，淺琉璃色的眼瞳中霎時間綻出奇異的光彩，似冰雪初融，欣喜道：沖云我又一頓，笑道：咱們別在大門口敘話啦！你也別再拘泥于殿下小人這些個稱呼了。我北胤名作騰格里，取漢文長生天之意。你既表字沖云，還是喚我北胤名字罷！你不是說過咱們名字有緣麼？

    秦鳳霄見他奕奕生彩的臉，也極力忽略心頭那一亂，只想著，他倒挺好哄的還是笑起來像個活人應(yīng)當(dāng)多笑笑才是

    震南王府的格局極其開闊疏朗，頗具北胤草原粗獷豪放之風(fēng)，與秦家那種水榭亭臺，曲徑回廊的江南園林風(fēng)格大為不同。一路行來，西北角的演武場便占據(jù)了大部分的院落面積。

    沿墻未有別的樹木，只有一排排的梅樹，眼下正是綠葉繁茂之時，幾個花匠在樹下替梅樹修剪枯枝。

    放眼看去，整個王府絲毫沒有奢靡浮華之感，只余端肅古樸，穏重大氣，連正堂里除了親王儀制必要的裝飾外，也再無別物。

    秦鳳霄坐在椅子上，左右瞧了瞧，笑道：騰格里，我雖未到過關(guān)外，可見了王府，倒是有種身在草原的錯覺。

    蕭榮坐在上首，喝了口茶，道：原先的樣子也非如此，因著我祖父性喜開闊，嫌假山亭臺遮擋視線，才拆了重建的。又笑道：門口本還有幾塊太湖石做成的拴馬石，是我父親委實(shí)看不下去祖父暴殄天物，派人挖出來好生洗刷了一番，送至相國寺的荷花池了。

    秦鳳霄哈哈大笑，也喝了口茶，道：老千歲真非俗世凡人也！

    蕭榮又道：我回京中近一個月，先去皇陵祭奠了太祖、太宗皇帝，又拜會了陛下及諸位叔伯兄弟，今日方得閑暇。我在靖豐時便聞聽京郊東北方的伏龍山景致甚美，時常心生向往之意。眼下春日正好，不若你我二人午食后去山中游覽一番罷？

    秦鳳霄點(diǎn)頭痛快應(yīng)下，道：我去過不少回了山頂上有座觀龍臺，從那還能望見遠(yuǎn)處的藏龍川，待我領(lǐng)你去好好看看。

    二人相聊甚歡，暫且按下不表。

    伏龍山在城外北方四十里左右。

    山勢蜿蜒起伏，高聳險峻，形似蛟龍盤踞，素有帝王龍脈之稱。

    東北方向更有名為天下第一險關(guān)的崇安關(guān)，易守難攻，曾被前陳的龍城守兵視為拒北胤大軍的天險屏障。

    北胤攻破崇安關(guān)后，太祖皇帝蕭定宸在山谷精巧設(shè)伏，前震南王蕭則琰率兵出擊，全殲了龍城最精銳的一支陳國騎兵，自此陳失其鹿，再無有可抗風(fēng)雷騎之兵。

    四萬陳兵的尸體堆了幾十座小山高，尸體焚起的烈焰直燒了三天三夜，方才停歇。

    迄今子夜時分都能見到山谷中鬼火熒熒點(diǎn)點(diǎn)，瘆人得很。

    而前陳太祖陳元朗為龍城刺史時，曾有一黑龍一白龍遙見于此山，其率群僚觀之，二龍交首嬉翔，次日解角西去。

    陳元朗翌年遂起兵謀業(yè)，八年之后，終成宏圖。

    陳朝建國后，在伏龍山頂上修建了觀龍臺，以彰皇權(quán)正統(tǒng)，天命所歸之意。

    登上觀龍臺即能從西南方向看到一條發(fā)自于西北高原蒼茫雪山上的巨川，裹挾著大量黃泥沙土奔騰向極東之海涌去，九曲十八折，此川便是與滄川并稱的藏龍川。

    雖時值四月，江南已是紅瘦綠肥時節(jié)，然而地處北方的龍城，進(jìn)入四月中之后，方才綠意新發(fā)，百卉齊放。

    順著山腳的碎石子小道一路拾級而上，視線所至，俱是層巒含翠，重嶂聳青。漫山遍野，淺碧濃蒼。

    山路兩側(cè)，草豐木盛，蝶舞蜂飛，楊煙柳霧，杏雨梨云。

    萬花叢中子規(guī)啼，百山深處飛瀑鳴。

    奇花異草共生，神鳥靈蟲齊飛。

    當(dāng)真是滿目濃麗繽紛，春深似海的好景致。

    蕭榮命扈從遠(yuǎn)遠(yuǎn)跟隨，僅和秦鳳霄二人閑庭信步般慢慢欣賞著山中風(fēng)光，不時笑談幾句。

    行至山腰處，又有萬千桃花始綻，燦爛若薄粉云霞，接天連地，無邊無際。

    此時四下無人，空山寂寂，只聞鳥語泉聲，風(fēng)中飄過淡淡的花草泥土氣息，令人分外神清氣爽。

    待秦鳳霄和蕭榮二人登上觀龍臺時，已近黃昏時分。

    暮色四合，白云如練。

    散漫的夕照中，伏龍山壁立萬仞，群山盡是凝上了一層沉郁的濃紫。

    幾道耀目的赤色光刃從深厚如海的云層中直劈而下，潑血般染紅了周圍如蓮瓣般層疊綻放的云。

    千頃霞光，萬重繒彩，紅粉朱黃，華艷之極。

    而遠(yuǎn)處的藏龍川如際天而來，波濤澎湃，勢極豪雄，震撼激涌，蒼茫無涯。

    渾濁的黃沙泥水卷著無數(shù)飛旋的渦流，好似千萬條黃鱗金甲的蛟龍，掀起了萬丈狂瀾，向著滄浪海奔涌而去。

    九曲龍川萬里沙，浪淘風(fēng)簸自天涯。

    濁滔浩浩奔東傾，今來古往無始終。

    遙望山河，只覺此身渺小，不過滄海之一粟。

    此生須臾，不過天地一蜉蝣。

    兩人并肩而立，俱是一時無言，只沉醉于這般煌煌壯麗的景象之中。

    冷不丁地，蕭榮問道：沖云，你日后想做甚麼？

    秦鳳霄拽了根身旁齊腰高的茅草梗子歪叼在嘴邊，隨口回應(yīng)：我？我只愛習(xí)武也許會去考個武狀元當(dāng)當(dāng)，哈哈哈！

    這樣蕭榮輕嘆了口氣，若有些微悵惘之意。

    你呢？你生下來便是震南王世子，如今又襲爵，繼位作了震南王，還有甚麼可嘆氣的秦鳳霄有些不解，側(cè)頭看他。

    蕭榮白到近乎透明的皮膚在流丹飛紅的暮霞映照下，如上好的明玉般璀璨生輝，連左眼尾的淚痣也成了明玉上的一點(diǎn)相思紅痕。

    濃密長睫在臉上投下了一片深色的暗影，落日中益發(fā)呈出淡淡茶色的眉發(fā)流動著絲絲的華光。

    略顯蒼白的薄唇此刻被霞光染上了層溫潤的暖粉，秀氣卻棱角分明的尖尖下頜此時高高揚(yáng)起，蕭氏皇族之人睥睨天下的冷傲盡顯：孤，為大胤朝震南王，流著的是太祖皇帝的熱血，受著的是黎庶百姓的供奉，惟愿天下人人有飯可吃，有衣可穿，有屋可住，更能有冤可訴！

    蕭榮素日里清朗溫和的嗓音再無一絲柔軟旖麗，直如是削金碎玉，斬釘截鐵般擲地有聲。

    他轉(zhuǎn)過頭來，目光灼灼中閃動著異樣的神彩，映著熔金也似的落日，淺琉璃色的雙瞳亮得刺目，語氣堅定又充滿了希冀：皇伯父已允我四年后執(zhí)掌大理寺。沖云，到那時，你便來助我罷！

    孤與君二人必名垂青史！

    蕭榮眼中華光大盛，湛湛皎皎，勝過了身后落日的金赤余暉。

    秦鳳霄一時間被他的言辭神情震住，漸漸卻生出了一種莫名難言的壯志雄情，如遠(yuǎn)處的藏龍川一般翻騰不止，滿滿地充斥在胸臆中，似要沖破胸膛，乘風(fēng)扶搖，直上九霄。

    熱血激蕩，豪氣干云。

    誠如蕭榮之言

    做的千秋功績，換得流芳萬載，方不枉大丈夫來此世上走一遭！

    良久，秦鳳霄大笑了幾聲，英越俊挺的眉目舒展，與父親如出一轍的幽深黑瞳利光爍爍，似一匹迎著月色初初踏上獵場的雪狼，銳氣野性兼而有之。

    他朗聲道：騰格里，你若是作這大胤朝有史以來第一位斷案如神的親王，我秦鳳霄便守你此生平安周全，作你身邊的第一護(hù)衛(wèi)罷！

    擊掌為誓！

    擊掌為誓！

    啪啪啪三下干脆利落的掌擊聲落地，巍峨雄渾的山水之間長風(fēng)浩蕩，呼嘯而過。

    山下的龍隱湖借風(fēng)勢浪起三丈，聲如奔雷，驚濤拍岸，卷起千堆碎雪。

    兩人的衣袂和長發(fā)在風(fēng)中獵獵翻飛，緋紅和玉白的衣角如天際的流云，散了又合。

    觀龍臺上少年的誓言是出鞘的利劍，挾著穿云裂空的凜凜之勢，一往無前，勢不可擋。

    從此任由朝堂風(fēng)高，

    江湖浪急，

    自是心如巋然磐石，

    只待云開月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