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美人（七）

    周意寧睡得并不好，夜里發(fā)了幾次熱，楊京錄找人去周家通了信，以唐老夫人想見周意寧這個兒媳婦為由。

    這些事自會有楊京錄去處理，唐少錦一概不管，他如今的心思，全都在周意寧身上。

    周意寧迷迷糊糊醒來，天將亮未亮，雨在半夜停了，空氣中余留的潮濕被朝陽破開，驅(qū)散了大地的寒氣，增添了不少暖意。

    唐少錦握著她的手，在她醒來時，早已察覺，他一夜未睡，眼底泛著紅血絲，說話的聲又啞又干，醒了？

    周意寧點了點頭，輕聲道：嗯。

    唐少錦起身，打算讓傭人備些吃的到房間，衣角被人輕輕拽住，他停下腳步，回頭就見周意寧仰著頭，目光里攜著一絲小心翼翼和緊張。

    你要去哪兒？她的聲調(diào)一貫都是軟的，聽在唐少錦耳邊，跟有人拿著東西在跟前撓癢一般，那股癢直鉆進心里，怎么撓都是治標不治本。

    唐少錦回身，握住周意寧的手，她掙了下，沒掙開，他的掌心干燥溫暖，掌心底下有一層厚厚的繭，那是經(jīng)受了不少磨礪留在他手里的痕跡，卻無端的令人心安。

    他挑了挑眉，沒回，卻問道：舍不得我？

    唐少錦以為周意寧不會回話，他只是樂于看她在他的話里面紅耳赤的模樣。

    周意寧：嗯。

    雖然聲音幾乎輕到隨著空氣飄散，唐少錦還是聽見了。

    他長得極好，側(cè)臉線條流暢，眉骨深陷，顯得整張臉越發(fā)深邃，周意寧一直都知道他長得好看，好看到即便是知道他從未說過喜歡她，她都咬著牙跟在他身邊這么多年。

    外人看來不過是周家攀高枝，緊張得跟塊寶一樣哪里舍得給別人瓜分，如今雖講一夫一妻制，但那些在外面偷偷養(yǎng)著外室的不少，眼紅周意寧的居多，也有人往唐少錦身邊塞女人，卻都被他三言兩語給婉拒了。

    怕唐少錦聽不見，周意寧又聲音大了些，重復(fù)道：我不想你走的。

    這句話在唐少錦心里落了一個巨大的石頭，砸得一池子水濺出無數(shù)的水花，他有片刻緩不過來，頓了會才道：周意寧，你

    對不起以為他還在生她的氣，周意寧急急忙忙打斷唐少錦的話，她咬唇，從衣服里找出已經(jīng)皺巴成一團的荷包，在手里攤開。

    周意寧解釋道：我去找你，本打算把這個給你的。

    唐少錦的手落在她的脖頸上，撫過已經(jīng)失去的痕跡，可即使曾經(jīng)存在的東西已經(jīng)消失了，造成的傷害卻隨著時間留存下來，像一圈又一圈的藤蔓，堅韌地磐在上面，用力扒開，又能看見血淋淋的舊傷。

    暖陽從窗戶傾瀉而入，大半的光落在他的后背上，他側(cè)臉冷硬的線條瞬間柔和了不少。

    好半晌，他握著她的手放在左邊心臟的位置，在周意寧觸碰它時，她能感受到它強烈又狂熱地加速跳動。

    那是他身上最脆弱的地方，也是他不輕易示人的地方。多少人花了大價錢只為買他一條命，他不是不清楚，上一秒還跟你稱兄道弟，下一秒就能讓你尸骨無存地下了地獄。

    失之毫厘差之千里，唐少錦吃過的教訓(xùn)多得數(shù)不清，也懂得做人做事做到極致的狠，才不會落得像他父親一樣的下場。

    但現(xiàn)在，他愿意把身上最脆弱最致命的弱點交付在周意寧手上，即便是為此而付出生命，也不后悔。

    唐少錦輕啟薄唇，低啞著聲，問道：周意寧，在你說出那句話的時候，我確實想過我們倆，要不就這樣算了吧！

    周意寧指尖微顫，手下意識往后，被唐少錦姿態(tài)強硬地緊緊握著，退不了一分一毫。

    他更用力地把周意寧的手往胸口處貼，隔著冰冷的深藍色西服外套，她的掌心處燙得心慌。

    周意寧低頭，不敢看他此時的臉究竟是何種神情，她怕她一抬頭，就會看到唐少錦眼神中那種對待陌生人才有的冷漠和冰冷。

    這是她無法接受的。

    周意寧，看著我。

    周意寧慢慢抬頭，視線漸漸模糊不清，一層水霧凝結(jié)在那雙好看的眼睛里，凝聚成一顆顆砸進唐少錦心里頭的炮彈，對別人來說無足輕重，對唐少錦而言，比任何刀槍的殺傷力更甚。

    她抬手用力抹開眼淚水，低頭時被唐少錦食指勾起下巴，他暗嘆了口氣，無奈道：怎么又哭了，你這樣我怎么放心以后讓別人來照顧你。

    周意寧哽咽道：你都不要我了，還跟我講以后做什么，我以后怎樣，不需要你管。

    她這話實在委屈得很，自從唐少錦留洋回來，周意寧因他而哭的次數(shù)多了起來，要擱在從前，唐少錦寧愿自己身上留傷口，也萬不舍得她委屈半分。

    說到底，也不過是仗著她喜歡他，所以才可勁的欺負她。

    唐少錦伸手在她身后輕拍了拍，唇角扯開一個微小的弧度，他把周意寧的腦袋按在自己的胸口上，從柜子里拿出一個絲絨小禮盒。

    周意寧感覺到無名指上被套上一個帶著絲微涼意的物什，她低頭去看，是一個銀色中間鑲嵌著一顆小小鉆石的戒指。

    她一剎那有點回不過神。

    周意寧，嫁給我吧。

    聲音沙啞又帶著極致的鄭重。

    周意寧看到他的手指上也有一個跟她一模一樣的戒指，她吶吶道：你不是不是打算跟我退婚的嗎？

    唐少錦眼睛一瞇，冷聲道：想得美。

    想嫁給別的男人，這輩子想都不要想。

    他扣住她的手指，五指交纏，仿佛纏繞進血液里。

    聽聞這樣是關(guān)系最親密的人靠得最近的時候，也是周意寧第一次感覺到離唐少錦最近的時候。

    周意寧一時間心臟跳動加快，唐少錦吐出一口氣來，周意寧，我真的是上輩子欠你的。

    所以這輩子才會栽在她手里。

    我是想過要放你離開，但一想到你的身邊不再是我，而是另一個男人取代我做同樣的事，我就沒辦法說服我自己放你離開。

    說我自私也好，霸道也罷，周意寧，這輩子，你離不開了。

    周意寧做了無數(shù)個她和唐少錦的夢，可幾乎每個夢境都是她伸手使了勁拼了命地去追趕他，無論怎么哭，怎么喊，最后剩下的只有自己，那樣的夢境傷心難過到第二天醒來，回想起仍覺得黃連一般苦進了心。

    但今晚的夢，是第一次破開霧霾后的甜夢，像極了小時候吃的麥芽糖，又甜又幸福。

    因為這一次的夢境，她不再是孤身一人，他終于實現(xiàn)了她從小藏到心底深處的愿望。

    那個愿望吶，是她夢寐以求的如意郎君，騎著白馬，那雙又溫暖又踏實的手，緊緊牽著她，不會再放開。

    而她，在那個夢里，也終于成為了他的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