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拙硯
程拙硯
天這么冷,怎么不戴條圍巾擋擋風? 這是七年前,程拙硯跟謝情說的第一句話。 海德堡大學,每年都有華人留學生的新年聯(lián)誼會。謝情往年從沒有參加過,她忙于學業(yè)和打工,沒有時間和精力參加這些無用的社交活動。衣香鬢影的世界,并不屬于疲于奔命的她。 但是今年不一樣,她努力了這么久,總算是快能畢業(yè)了,要開始為以后打算。雖然在德國,就算打一輩子零工,生活也不會太困頓,但是她有理想的工作方向,甚至可以說她的一切努力都是為了這個方向,所以她必須來,她想多打探一些消息。畢竟不論在哪里,人脈就是一切,臨時抱佛腳也得抱一下。 更何況中國留學生協(xié)會的會長還說今年請了舒爾茨家族本家的一位少爺來參加。 舒爾茨家,不說在全德國,至少在海德堡所屬的符騰堡州,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大家族,暗地里幾乎cao控了整個商界,所有行業(yè)都有他們家的影子。但是舒爾茨家的本家全部住在斯圖加特,不知道怎么會有少爺住在海德堡這種小地方,還會參加留學生的活動。 有舒爾茨家的人參加,今年的活動幾乎爆滿。 晚會依舊在學校的小宴會廳舉行,今年做成了雞尾酒會的形式,廳內(nèi)飾以粉色和白色的鮮花,以及香檳色的氣球,配色活潑年輕,又不失雅致,很有新年氣氛。宴會廳四周布滿自助餐臺,各國小食都有,甜品臺和酒水臺上也擺得琳瑯滿目,一應俱全。 謝情穿著自己唯一的小禮服進了門,四周掃了一眼,心道這么個搞法居然才收了自己20歐,大概又是那幫富二代們出了大頭。 這種場合謝情其實不喜歡,也不算擅長,但是她自有辦法應付,進了門,她先站在冷餐臺邊上吃東西,端著盤子慢慢看場內(nèi)的情勢。 以學生為主的社交場合,其實氣氛總是很是詭異。就像有一雙大手,把平時根本不接觸的社會階層,硬是一巴掌拍扁了給壓在一起。強扭的瓜又怎么會甜。即使同處一室,有錢的小姐少爺們?nèi)匀皇蔷墼谝惶?,?yōu)雅的端著香檳低聲交談;窮學生們則又另是一堆,忙著先把交的20歐份子錢吃回來。 今年的情況又不太一樣,不知道留學生協(xié)會里的哪位能人,神通廣大,居然請了好幾位華人圈的社會名流,什么華人商會的會長啦,行業(yè)協(xié)會華人團體的大佬啦,華聯(lián)會的主席啦,于是今年又有許多人擠在名流們身邊刷存在感。 她吃了個半飽,聽了一耳朵男男女女的八卦,實在不耐煩,去酒水臺邊要雞尾酒,喝點酒狀態(tài)能輕松些,一會兒被迫社交的時候才能游刃有余。調(diào)酒的是她同學林念:居然今年你也來了?你別說,你這一打扮還挺好看的,不認識你的恐怕真能以為你也是那邊的哪個大小姐。喝什么? 謝情嫣然一笑:什么貴給我來什么。今天真虧了,推了打工的地方跑過來,一看,都忙著找對象呢,一個cao心畢業(yè)工作的都沒有。不吃回本,我心里這坎就過不去了今天。 你還是一心想做自殺干預那塊兒?我聽說舒爾茨家是一個大NGO的出資人,你不湊過去問問那邊他家的混血總裁? 真管事兒的總裁能來這種留學生的新年聚會?而且我剛聽了,他是管房地產(chǎn)那塊兒的,跟咱們完全不搭邊。謝情接了酒,抿了一口,嗯,好喝,還是你懂我。說著又灌了一口,才接著說:空調(diào)開太大了,悶得慌,我出去吹吹風,一會兒吃夠本兒我就先溜了,你幫我跟會長糊弄一下,我看他就是因為今年請了這些總裁們,怕人少了不夠熱鬧,能多騙一個來是一個,氣死我了。 陽臺上空無一人,謝情裹了裹大衣,從手包里拿出一支煙來。 她其實很少抽煙,只有像今晚這樣煩躁不堪的時候才會點一支。煙草的氣味深深吸進肺里,融入血液,又重新隨著她的呼吸飄進冬夜冰冷的空氣。 謝情只抽了幾口就不再抽。她手肘撐著露臺的欄桿,看煙頭上那一點明滅的火光在黑夜里閃爍,裊裊的煙像迷霧散在夜空里,她輕呼了幾口氣,心里漸漸松下來。 身后有開門的聲音,她懶得回頭,并不理會,直到那人開口問:天這么冷,怎么不戴條圍巾擋擋風? 那嗓音低啞好聽,但是語調(diào)成熟,一聽就知道不是留學生。 謝情趕緊轉頭。 來人一身三件套灰色西服,窄腰長腿,馬甲的口袋上垂下金色的懷表鏈,墨綠的眸子正帶著笑意望向她。 她認出來是誰,趕緊換了德語:晚上好,舒爾茨先生。 晚上好。怎么讓年輕的女士一個人獨處,里面的年輕人太不紳士了。 謝情聽了他文縐縐的話搖搖頭:不能怪他們,主要怪我不是淑女,而且我也怕那些紳士們。您在這兒吧,我先回去了,不打擾您。 我一來你就要走,豈不是顯得是我把年輕的女士趕走的?他不再說德語,換了中文:其實是我打擾你了,不介意的話請留下吧,至少把這支煙抽完。 謝謝。您中文說得很好。謝情微微一笑,轉身去看黑夜里的校園,不再看他。他身上有種上位者壓人的氣勢,她有點害怕,但是不想露怯。 舒爾茨先生站在離她一臂遠的距離,也望向遠處,頓了頓,說道:我的母親是中國人,我的中國名字隨母親姓程。 幸會,程先生。我姓謝,謝情。謝情側過頭看著他,露出社交場合得體的微笑。 幸會,謝小姐。程拙硯也側過臉,看著身邊落落大方的年輕女孩。她大衣扣得嚴實,衣領不高,頭發(fā)低低的挽著,也許是時間倉促,有幾縷碎發(fā)沒有盤好,垂在修長纖細的脖頸上,在夜里的寒風中輕輕飄舞。 他的眼光從她光裸的脖頸上流過,又問了一遍:不冷嗎? 謝情摸摸冰涼的后頸,聳了聳肩吧,坦言道:冷的,程先生。但是我不喜歡戴圍巾。 哦?為什么?不等謝情回答,又微笑著說:抱歉,不該問剛見面的女士這樣的問題。 熟悉程拙硯的人都知道,他一向是社交場合的嬌子,不論誰的聚會若是請了他,女士們必然興致高昂,打扮得格外花枝招展。 他一向愛跟女士調(diào)笑,對方常?;蚴悄樇t害羞或是大膽調(diào)笑回來,倒極少有第一次見面就如此坦然地直視他雙眼的說話的,好奇之下又追問了一句:你也是留學生? 應用心理學,運氣好的話快要能畢業(yè)了。謝情彎彎嘴角,低頭掐了手上的煙,有點想走,她內(nèi)心有一種不安的直覺,不知道為什么他會在這兒跟她聊天。 聽起來很有趣。聽說讀心理學的人,能看得出別人在想什么。 程拙硯還是不讓她走。 謝情聽了笑起來:能看出來我就去算命了。不過心理學是挺管用的,比如我其實有點兒怕您,不過為了顯示對您的尊重,又得直視您雙眼說話,所以我只敢看你眉間那一點。您一看就是位高權重的人,氣勢很壓人。 她對這個總裁,還有他背后的上流社會都敬而遠之,暗忖是不是自己顯得不怕他反而讓他覺得有意思了,希望隨便說幾句示弱的話能讓他失去對自己的興趣。 她不想當灰姑娘,也希望這人不要有王子病。 程拙硯卻看出來了,她剛才明明一幅對他不感興趣,說話不卑不亢的樣子,這會兒突然又擺出低姿態(tài)來,倒還有點兒小聰明。 謝謝夸獎。他偏不讓她如意,又說:我印象里讀心理學的中國學生不多,似乎大家都愛讀商科和計算機。 是。商科和計算機好找工作。心理學讀起來又難,畢業(yè)又沒出路,我比較傻吧,選錯了路。 謝情呼了一口氣,暗暗穩(wěn)定心神。天氣很冷,她唇邊揚起一團白霧,太冷了,我先回去了,晚安,程先生。 晚安。 程拙硯看著謝情消失在厚重的玻璃門后,像游魚一樣瞬間消失在人群里,唇邊露出一抹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