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魚酒吧

    地鐵向西走到四環(huán)，夏聆就開始后悔了。

    她腦袋一熱做了當(dāng)天洽談的決定，此時越想合法合規(guī)且道德幾個字，就越像陪酒陪唱且陪睡。

    有什么工作是限女性的？向來只聽說某專業(yè)限男性，某實習(xí)限男性，考某公職限男性。

    還有，看看他發(fā)來的定位，都偏僻到市郊了，名字叫什么人魚酒吧？

    在接下來的半小時，夏聆已經(jīng)腦補出她是如何從一個名牌音樂學(xué)院畢業(yè)、名樂團工作、在大戶人家教琴的清純女老師，墮落成一只在巨型水池里歡快蹦跶、戴著亮閃閃藍色魚尾和貝殼胸罩、一邊抱著小提琴一邊嬌滴滴地喊老板要不要來一瓶從法國空運來的82年拉菲，喝完還有一條龍服務(wù)呢嘻嘻嘻的美人魚了。

    盡管被自己豐富的想象力弄得毛骨悚然，她還是順著地圖摸到了目的地。

    還好，并不是她想象的那種金碧輝煌的會所。

    這片老式商業(yè)區(qū)在地鐵末站，周圍沒有住宅區(qū)，下午三點多，路上看不見人影，只有流浪貓狗在小賣鋪的屋檐下乘涼。酒吧在盤瓠路和銜蝶路的交叉口，獨立的一棟三層紅磚洋房，玻璃天花板在艷陽下反射出刺眼的光，里面爬出茂盛的綠植，紫藤花濃郁的香氣沁人心脾。

    一樓有個帶柵欄的小院子，種滿了五顏六色的花，走上臺階，兩扇白色木門用藍色油漆刷了梅露西娜人魚酒吧的字樣，旁邊擱著塊黑板：

    【Melusina   Bar，Open   time：21：00-6：00】

    下面寫著昨天的周五特惠套餐，一個漢堡一碗沙拉一杯雞尾酒199元，免費聽歌。

    搶錢啊。

    她嘟囔一句，遵照微信的指示按門鈴，不一會兒，一個扎著雙馬尾的小女孩揉著眼睛出來開門，看到她，熱情地來了個擁抱。

    夏聆從來沒被人這樣抱過，驚慌失措間往后退了幾步，竟腳下一滑從臺階上跌了下去，還好一只手穩(wěn)穩(wěn)地托住了她的背。

    對不起對不起，嚇到你了！小女孩驚呼。

    回頭一看，好大一簇黑色胸毛。

    謝謝您了。她費力地抬頭直視。

    這人實在太高，至少一米九，穿著灰色運動背心，露出的肌rou堪比施瓦辛格，單手握著一罐德國啤酒，就像捏著一根纖細的狗尾巴草，夏聆毫不懷疑他能單手把她舉起來再扔三圈。

    安迪，你買東西好慢，人家小jiejie都到了呢。小女孩叉腰道。

    到了屋內(nèi)，夏聆才發(fā)現(xiàn)對這兩人的認(rèn)識有偏差，這個人高馬大的安迪有一張剛硬冷峻的東歐面孔，忽略毛絨絨的胸膛就是個養(yǎng)眼的肌rou帥哥，而開門的并不是個年幼少女，只是身材小巧。

    她約莫二十出頭，涂著大紅唇釉，穿著黑色寬T恤和短褲，頭發(fā)淺黃，五官深邃，白皙的臉上有麻麻點點的小雀斑，倒也十分可愛。她把客人帶到樓梯旁的沙發(fā)上，殷勤地倒了三杯檸檬茶。

    我叫邦妮，半個澳洲人，是樂隊的鍵盤手。這個是你加微信的安德魯，捷克人，我們都叫他安迪，是貝斯手不過大家玩的樂器都不是固定的。

    等等，你說樂隊？夏聆落座，都不好意思接她遞過來的茶了，我可能弄錯了，我是交響樂團里拉小提琴的，想找個專業(yè)對口的工作

    安迪坐在沙發(fā)上喝啤酒，他中文很好，聲音與形象反差極大，像一片羽毛，輕柔地飄在空中：我們就要需要一位會拉小提琴的女士。夏小姐，介紹人跟你說了我們LRL樂隊嗎？

    夏聆搖搖頭。不過作為一個聲控，她潛意識就想往下聽。

    但安迪沒給她占便宜的機會，犯難地蹙了蹙眉頭，拿起空啤酒罐，暴力地在木質(zhì)樓梯上咚地敲了一下。

    小福，你給我下來，別睡了。

    樓上傳來困倦的哦的一聲。

    安迪抱歉道：夏小姐，實在不好意思，我們都是晚上工作，白天睡覺，這個家伙唱了一晚上民謠，太困了。

    邦妮也指著自己的眼睛，吐吐舌頭：我也彈了一晚上。

    她眼睛紅紅的，不知道的還以為哭過。

    夏聆正尋思是否要當(dāng)場拒絕這場不靠譜的面試，樓梯傳來輕快的噔噔幾聲，香風(fēng)拂面而來，只見一雙裹著酒紅色牛仔褲的長腿邁到她身邊，一張似笑非笑的美麗臉龐已近在咫尺。

    誰也沒看清他是什么時候端起杯子的，他望著身旁的客人，目光又清又軟，抿了一口檸檬茶，紅潤的嘴唇沾了水漬，好像抹了蜜糖：

    夏小姐，我記得你，你在劇院樂團拉琴，二月份的音樂會坐在右邊第二排左數(shù)第三個，你長得真漂亮。我姓福克斯，你可以叫我小福，曾祖父是美國二十世紀(jì)?？怂构镜膭?chuàng)始人，拍電影的，因為經(jīng)濟大蕭條破了產(chǎn)，我爺爺就輾轉(zhuǎn)來到中國謀生。要是我們家沒破產(chǎn)，我一定要請你當(dāng)女主角拍電影。

    夏聆不是沒聽過男人奉承，但馬屁拍得這么直白順溜，這么無厘頭，語氣這么誠懇，還是頭一回。

    得了吧！邦妮聳聳肩，你看他除了紅頭發(fā)，還有哪兒長得像外國人？這家伙嘴里從來沒一句真話，就唱歌中聽。你知道我為什么要隊長招個小jiejie嗎，我受夠他了，整天sao里sao氣的。還是和女生說話舒服。

    原來是她想招女隊員，夏聆為自己的腦補慚愧了一秒鐘。

    你們?yōu)槭裁聪胝依√崆俚?？她言歸正傳。

    說到這個，小福笑瞇瞇地談起前因后果。

    原來這個樂隊有三十多年歷史，創(chuàng)始人有三個，取姓名的開頭字母做了隊名LRL，隊員已經(jīng)換了幾茬。夏聆對搖滾沒有研究，聽邦妮說，上個世紀(jì)樂隊曾經(jīng)在歐洲發(fā)了一張?zhí)貏e火的專輯，賺了好幾百萬。

    而現(xiàn)在樂隊想轉(zhuǎn)型玩古典，不是帕格尼尼、肖邦的那種近代古典，而是中世紀(jì)、文藝復(fù)興那種遠古古典。

    我們湊巧都特別喜歡小眾的古典音樂，所以就想借助現(xiàn)在新媒體平臺，錄視頻在線上推廣一些歌曲。我們已經(jīng)翻唱改編了不少Youtube上的作品，但還是想自己研究怎樣把古代的曲譜和現(xiàn)代的表達方式融合，隊長認(rèn)為應(yīng)該有一個拉小提琴的成員，因為小提琴可以表達的情感非常豐富，是吉他、貝斯、鍵盤和鼓點不能代替的。安迪鄭重道。

    誰是隊長？

    隊長是彈吉他的，也是酒吧老板，這段時間在意大利鄉(xiāng)下采風(fēng)。小福提到他，撇撇嘴，他平時啥都不管，就會算帳，狗管理。

    安迪踹了他一腳：說什么呢。

    邦妮嘆了口氣，對夏聆道：你肯定覺得我們另類，但我們真的很喜歡玩音樂。大家都住在三樓，團隊氣氛很好，演奏時也默契。因為我們每人至少會三種語言，這樣就方便查找文獻，做實地調(diào)研聽上去挺嚴(yán)肅的，但弄起來就是這么回事兒，沒有點底蘊，曲子就會飄，聽上幾遍就膩了。

    夏聆頓時對他們的工作升起些許敬意。

    OK，我們也介紹得差不多了，你能說說你的意向嗎？

    嗯

    夏聆很猶豫，她雖然也是個古典樂愛好者，對他們的工作很感興趣，但讓她全身心投入，把它當(dāng)作事業(yè)來看待，就困難了。

    小福打斷她的思考，笑道：為什么不先聽聽我們的曲子呢？夏小姐，直覺告訴我你很適合我們的團隊。也許我唱完歌，你的想法就會更清晰了。

    說唱就唱，三人領(lǐng)著夏聆去臺邊。

    人魚酒吧室內(nèi)十分開闊，木質(zhì)結(jié)構(gòu)為主，裝飾得像慕尼黑最負盛名的啤酒館。一樓進門就是前臺，繞過一副立式馬賽克瓷磚畫，寬敞的大廳內(nèi)擺放著二十張長桌，純白的亞麻桌布上擺著紅艷艷的鮮花和裝著純凈水的酒瓶。到了晚上開業(yè)，客人們坐在這里，可以看到被桌子環(huán)繞起來的、鋪著紅毯的中央舞臺，如果人太多只能去二樓入座，回字形結(jié)構(gòu)也能使大家趴著欄桿一飽眼福。

    舞臺上放著各式各樣的樂器，后面的聚光燈沒開，明亮的陽光照在架子鼓和電子琴上，顯出一種白日特有的慵懶閑適。

    小福敏捷地跳上臺子，抄起一把吉他樣的琴，試了幾個音。

    琉特琴？

    這是Lute。

    兩人異口同聲。

    這是一種古代撥弦樂器，文藝復(fù)興的時候風(fēng)靡歐洲，夏聆還是第一次在博物館外看人彈這個，不由打起十二分的興致。

    安迪和邦妮也各就各位，一人敲鼓，一人彈琴，小福沒有說要唱什么歌，只打了個響指，歡快的前奏就如開了閘的溪水，嘩啦啦從弦上流淌出來了。

    這是一首典型的中世紀(jì)民謠，旋律簡單詼諧，只用三種樂器就勾勒出一幅熱火朝天的緊張畫面，鼓點敲得尤其漂亮，配上合成器模仿出的嘹亮小號，立刻就讓人穿越回騎馬打獵的年代。夏聆雖然一句歌詞也聽不懂，但閉上眼就能看見森林里你追我趕的騎手們，輕輕用鞋跟打起節(jié)拍來。

    小福是主唱，他的嗓音清澈而有磁性，辨識度很高，舌顫音更是有種大珠小珠落玉盤的美感，而安迪和邦妮也在合唱，一個輕柔，一個甜美，組合起來意外地悅耳。

    一首唱完，三人眉開眼笑地擊掌。

    夏聆喝彩良久，問：這歌叫什么？有點像西班牙語。

    安迪解釋道：這是我們的招牌隊歌，叫，翻譯過來叫。它是一首13世紀(jì)的法國南部民謠，用奧克語唱，不是西班牙語這兩種語言聽上去確實有點像。奧克語也屬于羅曼語族，通行于南法、意大利以及西班牙部分地區(qū)。這首歌很著名，如果你是個中世紀(jì)金屬粉絲，應(yīng)該知道德國的Iremo樂隊，他們在1998年的專輯里唱過這首歌，很精彩。匈牙利的Arany   Zoltán也改編過。

    提到后者，夏聆興奮：我知道Arany   Zoltán，這老哥一個人吹拉彈唱，單人樂隊，可牛了，就是聲音太大叔范兒。你微信頭像不就是他的專輯嘛？

    安迪找到同好，靦腆地笑笑，露出一口大白牙。

    雖然叫，但歌里唱的可不止狼。

    小福舉手指向背后，夏聆這才發(fā)現(xiàn)臺上有一幅和前臺同款的馬賽克瓷磚畫，上面三只動物圍繞著一棵開花的樹，狐貍紅袍白帽，灰狼藍衣藍帽，中間是粉衣戴頭巾的小兔子，都興高采烈手舞足蹈。

    狼指國王，狐貍指貴族，野兔指教會，古代農(nóng)民編了這首歌來諷刺他們。歌詞大意是狼、狐、兔圍著樹一刻不停地追逐，農(nóng)民被剝削得家徒四壁、窮困潦倒。

    夏聆忍不住夸獎：你們可真能鉆研。

    邦妮謙虛道：其實查文獻對我們來說是基本功。安迪是愛丁堡大學(xué)的語言學(xué)博士，小福在牛津讀神學(xué)與宗教，我是歷史系畢業(yè)的。

    敢情是一幫學(xué)人文社科搞藝術(shù)的富家學(xué)霸。

    隊長呢？她希望有個學(xué)音樂出身的。

    杜冰嘛，他在北美野雞大學(xué)讀生物工程，回國找不到工作，所以來搞音樂了。小福笑道。

    人間真實

    夏小姐，我們再來一遍，你能即興加入小提琴嗎？

    我試試。夏聆脫口而出，等把琴架在肩上，她才覺得莽撞，這個舉動就相當(dāng)于承認(rèn)了應(yīng)聘意向。

    但前奏已經(jīng)升起來了，她的腳不聽使喚地開始打拍子，手也不受控制地拉開弓，琴聲就那么自然而然從指尖飄了出來，與琉特琴、鼓和小號交織在一起

    一曲終了，她長長呼出一口氣，這才是今天的考核吧！可能是老天爺在幫她，她學(xué)琴以來甚少有這樣靈感充沛的時候，如此流暢自如地配合第一次聽到的曲子，是從未有過的經(jīng)歷，足以讓她吹牛大半年了。

    我就說她可以。小福滿意地點點頭。

    有那么一瞬間，夏聆血液上涌，想答應(yīng)了這群人，但一想到招聘信息上的內(nèi)容，就縮了回去。

    我挺喜歡你們的樂隊和歌，不過上夜班對我來說比較困難，我的作息很規(guī)律

    三個人商討了一下，邦妮道：其實我們招合同制小提琴手，主要是為了配合編曲和錄視頻，不一定要在酒吧開業(yè)時間過來。你能不能接受每周二到周六下午四點到八點這個時間段？這樣也不影響你其他的工作。

    這倒沒問題，酒吧離公寓的交通時間是半小時，過去很方便。但，真的要從正規(guī)交響樂團跨到只有四個人的酒吧小樂隊嗎？

    看她考慮許久，一臉猶疑不定，小福略帶失望地把她領(lǐng)出門，就在夏聆跨出門檻時，他一拍腦袋，咧開嘴：

    瞧我們幾個，都忘了跟你說最重要的了。你的期望薪資是多少？酒吧生意很好，每個月20k還是有的。

    夏聆：合同呢？我簽。

    大家?guī)臀疑蟼€新作榜吧，編推不指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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