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回

    微生朔月醒來的時候?qū)媽m里昏暗，薛嬋也早已不知去向。他喚著來人，很快便有宮人魚貫而入，為他點亮寢宮內(nèi)的燭火。

    幾時了？他揉了揉額角，舉手投足間儀態(tài)慵懶。

    申時。日頭才剛剛落下。大宮進(jìn)前彎著腰恭敬回答道。

    辰王人呢？

    巳時便去了天樞宮，這時還在同皇上匯報巡游事務(wù)，討論花朝節(jié)外賓接待事宜。

    她倒是走的灑脫。微生朔月的語氣波瀾不驚，但原本清冷脫俗的容顏更加冰冷，如山巔終年不化的皚皚積雪。

    辰王吩咐過太后睡下不便打擾，還特意派人將她從江南帶回的蓮子做成蓮子羹給太后滋補。大宮早已熟悉微生朔月的脾氣，熟練地安撫著，生怕這位祖宗將辰王的氣撒在自己身上。

    嗯，呈上來吧。他隨意揚了揚袖，衣袂輕渺，矜貴得像不經(jīng)意從云中下凡來的仙人，清高脫俗，簡直不帶一絲一毫的人間煙火氣。

    是。大宮向他行了禮，然后轉(zhuǎn)身吩咐道，傳膳。

    再說薛嬋，她將微生朔月灌醉后便把他扶到床上休息。她知道這個人工于心計，與他不染煙塵的容顏氣質(zhì)恰恰相反，什么都要攥在手上，控制欲極強。自己走的這些日子他一定擔(dān)驚受怕、暗中籌謀，才能助自己多次化險為夷。她并非無情之人，所以便找來藥師，為他織一場美夢，安撫他多日的寢食不安。

    她躺在微生朔月側(cè)榻，用目光描摹著他無瑕的容顏，待他深睡才前往天樞宮復(fù)命。

    巳時薛星回剛剛上完朝便回到天樞宮處理奏折，她是個勤政愛民的女皇，還在太學(xué)學(xué)習(xí)治國之術(shù)時，她便早已習(xí)慣處理這些沉重繁悶的事務(wù)。她是第一任皇后的嫡女，行九，從出生便已注定要踏上這無盡孤寂的權(quán)力之巔，無奈她天生慧敏，一目十行、出口成章，卻慧極必傷，情深不壽，尚在襁褓便失去了親生父親。

    先皇舊疾突發(fā)，無力回天，早早將皇位傳于年僅十歲的她，當(dāng)時外有各國群狼環(huán)伺，內(nèi)有奪嫡篡位之爭，親王相互傾軋、牽制方才為她在亂局中謀得一絲希望。

    星兒，母皇護(hù)不住你了，從今以后你要自己走下去。你是薛氏的嫡系，是凰國的正統(tǒng)，你既然享受了萬千榮耀，便要守住這大好江山！即使十多年過去了，每每午夜夢回，她的耳畔總是傳來母皇慈愛又嚴(yán)厲的教誨，這也是她宵衣旰食、朝乾夕惕的誓言。

    自母皇駕崩，她便被囚禁在宮中。第二任皇后微生朔月雖然是她名義上的父后，卻因為毫無血緣而關(guān)系疏離，此時他也并未對她多有關(guān)照，或者說他在等一個合適的機(jī)會將賊子一網(wǎng)打盡，甚至不惜將幼帝置于危險之中。

    奪嫡之亂愈演愈烈，但是親王們都心照不宣的未對幼帝下手，除了幼帝年幼失怙、無依無靠外，還因為一旦下手便給了對方清君側(cè)的可趁之機(jī)。

    薛星回被困于高墻之內(nèi)，只有一個宮人偶爾為她送去吃食。她像是被遺忘一般，只能困于寢宮等待著最終的勝利者審判她的歸宿，或是挾天子以號令天下，或者死于叛軍之中。

    但是她怎么也沒想到，她等來的是行蹤不定，被譽為圣蓮轉(zhuǎn)世的二皇女。她的二jiejie自小便被仙人帶走，宮中也很少有人知道她的容貌和行蹤，但她常常為宮中的親眷捎來游歷時看見的奇珍異物，雖然大多并不值錢，卻令人大開眼界。她自小便對這位jiejie心生向往，渴望著能夠見上一面，告訴她，自己喜歡她寄來的奇聞異錄，喜歡她寄來的果脯點心，也喜歡她在自己生辰時為自己抄寫的長生經(jīng)。然而，她設(shè)想過無數(shù)種見面的情景，但萬萬沒想到，第一次見面會是這樣。

    少有人來的殿門被人推開，許久不見的陽光照耀進(jìn)來，讓她不適地瞇了瞇眼。要被審判了么？待適應(yīng)光線后，她直直向門口看去。

    沒有打掃的宮殿內(nèi)，灰塵在陽光下飛舞。那人上半張臉掩于白色蓮形面具之下，甚至看不見她的眼睛，反而稱的雪肌紅唇，似一池紅蓮荼蘼妖嬈。她身形纖長挺拔，鳳翎銀袍披瀉于身，帶著萬物肅穆的寒意，但當(dāng)她一步步踏光而來時，春回大地，萬物復(fù)蘇，步步生花。

    臣，薛嬋肅清叛黨大皇女等人，已收押在監(jiān)，聽候女皇發(fā)落。溫柔干凈的聲音像溪水一樣潺潺入耳，滌盡了夏日的酷暑，若碧潭飄雪帶著沁脾的涼意。

    二二皇姐？薛星回的聲音微微顫抖，帶著不可思議的試探。

    臣在。她的聲音不大卻格外令人安心。

    薛星回像受驚的兔子般竄到了她的身前，用力抱住她纖細(xì)的腰身。明明才十歲的小人卻力氣極大，勒得薛嬋有些發(fā)疼。但是她并沒有拉開幼帝，反而傾下身，耐心細(xì)致地?fù)崦莨轻揍镜暮蟊?，?qū)散著她數(shù)月的不安和陰霾。

    到底是十歲的孩子，即使早慧，也因為閱歷淺薄而帶著稚子的單純和軟弱。

    剛開始的幾天，薛星回尚未從奪嫡之亂中恢復(fù)過來，每夜噩夢纏身無法安眠，只有在薛嬋的懷中尚能安睡。

    二jiejie，我能不能看看你？懷中的孩子小心翼翼地試探著。

    臣就在陛下面前。

    我想看看你的眼睛。白蓮面具密不透風(fēng)，一并將薛嬋的眼睛遮住，因此她僅憑聽覺和感知來判斷周邊的事物，也就是傳說中的致臻化境。恢復(fù)平靜的孩子在薛嬋的懷中難得有閑暇好奇。

    臣不習(xí)慣被人盯著。薛嬋猶疑了一下。但僅在一剎，她便感知到對方的失落，于是又補充道：陛下若是想看，也不是不行。

    真的么？小孩子總是容易滿足，即使是薛星回也不例外。

    薛嬋放開懷中的孩子，坐起身來，褪去玉簪的發(fā)如墨染披于背，她慢慢解開面具。在燭火中，薛星回終于見到了她心心念念的二jiejie的真顏。

    年少的薛星回還不知道怎么去形容，因為那種美早已超越了她的語言和認(rèn)知。她只知道明明窗門緊鎖，但有清風(fēng)吹進(jìn)她的心里，有月光照進(jìn)她的靈魂，有一株搖曳的白蓮幽幽開在她的心田上。

    除卻玉顏，世間無花。

    薛星回終于知道什么叫不喜歡被人盯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