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進(jìn)門
第一章 進(jìn)門
小姐幾時回來? 桃杏回身望了望墻上的西洋鐘,有些為難,躬身回道:小姐今日出門時未曾說。 暮色正漸序合攏,客廳上了燈,影影綽綽的,黎宗櫟放下手頭的報紙,面色有些不悅。 桃杏依著頂燈的光柱去看穩(wěn)坐在太師椅上的黎宗櫟,仔細(xì)去分辨他臉上的神色。 隨著他眉間褶皺的加深,桃杏握在一起的雙手緊了緊,低聲細(xì)語:剛剛給小姐的學(xué)校去過電話,跟小姐要好的同學(xué)說,她下午說不舒服告了假,沒去上課。 罷了,隨她去。黎宗櫟吩咐下去,桃杏,你去告訴廚房,曜因接人回來就可以開飯。 那小姐桃杏拿不準(zhǔn),再度開口。 由著她。黎宗櫟揉揉眉心,沒個分寸。 好的,先生。 桃杏領(lǐng)了命,消失在了燈火的虛影兒里,下了樓。 黎曜因領(lǐng)著顧芝儀一前一后踏進(jìn)黎公館的時候,彼時墻上的西洋鐘不緊不慢的走到了六點鐘。 天色昏暗。 顧芝儀一只腳剛剛跨進(jìn)了黎家的大門,心神忽地被晃了一晃。 她聽見與自己的小心翼翼截然不同的肆意張揚(yáng)的女聲。 黎穗之一個箭步,從剛剛熄滅的汽車尾燈后面竄出來,一只手臂摟住了黎曜因的脖子,把他向后帶去。 黎曜因隨著慣性向后倒,快步倒退了幾下,終于穩(wěn)了下來。 他回頭,正對上黎穗之一臉作怪的表情,她笑著,眼睛都彎了起來,全然不顧學(xué)校里整天教習(xí)的那些該如何做一名淑女之氣的大家小姐。 黎曜因無奈的去拉她的手,借著客廳傳來的些許光亮,替她別了別耳后的碎發(fā):你呀,一會兒又要挨爸的罵。 黎穗之纏上他的胳膊,整個人膩在他懷里:你替我擋。 黎曜因拿她沒辦法,另一只手捏了捏她皺起來的鼻子:下次我可不管了。 黎穗之有恃無恐:你每次都這樣講,可見不是真心實意。 顧芝儀見身后二人你來我往,心下犯了難,進(jìn)也不是退也不是,一只腳邁進(jìn)去,另一只腳踟躕著,猶豫了一會兒還是跟著邁了進(jìn)去。 她的心空蕩蕩的,方才在車上是,這會子進(jìn)了這高門大宅,亦是。 胡鬧了片刻,黎穗之終于注意到了立在門口的顧芝儀,她心下明了,嘴上卻故意問道:這位jiejie先前未曾見過,是哥哥你的朋友? 黎曜因為她們介紹:這位是顧芝儀小姐,是爸爸的 他遲了一會兒,似是在措著詞,黎穗之見狀,已然明白了七八分,看顧芝儀有些局促,她玩性大發(fā),出口便道:哦,是小姨娘啊。 半點臉面不留,黎穗之是成心要她難堪。 顧芝儀的臉色在頃刻間變幻著,終究是尷尬占了上風(fēng),她不自在地微低著頭,盯著自己的鞋尖兒看,看的時間久了,眼睛都開始發(fā)酸。 穗之,不許放肆! 黎宗櫟穿過前廳,徑直走到三人面前,他虛扶了一把顧芝儀的腰,十分自然地將她攬在了自己身邊。 黎穗之收了輕蔑的笑,可眼神里的敵視卻沒有半分收斂,顧芝儀撇開目光,轉(zhuǎn)而望向了黎曜因。 黎宗櫟輕咳一聲:曜因,穗之,這是芝儀,我新娶的妻子。 妻子二字自黎宗櫟的嘴里輕輕吐出,聽得顧芝儀心尖兒一顫,她無聲提起一口氣,目光不受控制地再度朝黎曜因的臉上看過去。 這一次,他們平靜而短暫地交換了一個眼神。 顧芝儀的視線粘住了,粘了膠一般黏密。 桃杏在這會兒走上前來,低聲在黎宗櫟跟前兒回稟:先生,晚飯已經(jīng)準(zhǔn)備妥當(dāng),可以入席。 黎宗櫟點點頭,順著顧芝儀的手將她牽過去,顧芝儀跟在他身旁,走路都是十足十的小心,留著神,恨不得發(fā)不出一點聲響。 黎穗之和黎曜因走在后頭,黎穗之打后面觀察著顧芝儀的一舉一動,她在心底輕笑出來。 小家子氣,一點兒沒說錯。 席間,黎宗櫟對顧芝儀噓寒問暖,不是問晚餐吃得是否習(xí)慣,就是問今日一番折騰是否累著了,事無巨細(xì),聽得黎穗之頻頻想要作嘔。 顧芝儀聲色婉轉(zhuǎn)柔和,江南女子的柔弱溫和在她的身上體現(xiàn)的淋漓盡致,她稍稍抿唇,微笑答道:都好,就是勞煩曜因,還親自跑一趟。 黎曜因未抬眸,禮貌回道:顧小姐客氣了,分內(nèi)的事。 怎么還叫顧小姐呢?黎宗櫟頓了頓,該叫母親才是。 母親?頂好的母親,不過二十六歲,便可以做他們的母親了。 黎穗之反唇相譏:我們有母親。 穗之。黎宗櫟面露慍色,低斥道,你是太沒規(guī)矩! 黎曜因見二人齟齬,又是在頭一次見面的顧芝儀面前,難免失了身份,于是出言勸道:爸爸,穗之還小,不懂這些。 曜因。黎宗櫟握著牛排刀柄的手一顫,他嘆口氣,你是太縱著她。 顧小姐。黎穗之迎風(fēng)而上,對于黎宗櫟的訓(xùn)斥,她挨得不少,此刻更是不愿偃旗息鼓,不知你如緞年華,卻要給人家做三婚的續(xù)弦太太,你的母親作何感想? 此言一出,黎宗櫟的臉色難看到了極點,他額角青筋凸起,猛地拍在了桌子上。 這一掌用了不小的力氣,敲山震虎,驚得顧芝儀也跟著不安起來,她連忙放下刀叉,去看黎宗櫟。 黎曜因見此情景,顧著黎家的臉面,不得不作勢訓(xùn)斥起黎穗之來:還不快給爸爸和顧小姐道歉。 話里是嚴(yán)厲的斥責(zé),可說這話的人臉上卻是半分不悅的神色也沒有,顧芝儀瞧過來,眼神里流露出淡淡的落寞。 黎曜因這一聲顧小姐,黎宗櫟聽得清清楚楚。 他深知黎曜因的脾氣秉性,二十年里在他日復(fù)一日的口耳相傳中,黎曜因的心思也愈加深邃起來,喜怒從不形于色,即使不甚滿意不愿接受,也從不會當(dāng)面頂撞。 可這一聲顧小姐,是明明白白地駁斥他,黎宗櫟略略意外。 倒是顧芝儀,定了定神,露出一個得體而大方的微笑,開口道:宗櫟,別太為難孩子們,頭一回見,生分些是有的,日子長了就好了。 黎穗之自顧自切著盤中的牛排,對于顧芝儀的惺惺作態(tài)充耳不聞,弄堂里走出來的小女人,硬要充大家門戶的溫婉太太,實在是出盡洋相。 黎穗之懶得再理,偏頭朝黎曜因悄悄做了個鬼臉,黎曜因無奈地笑了笑。 別不開心了。 黎曜因手里拿著一盒點心,一杯溫了的牛奶,擱到黎穗之跟前兒,在她身側(cè)坐下來。 窗外蟬鳴聲聲,聒噪得人心煩,黎穗之起身合上了窗子。 她坐到桌前,單手撐著頭,定定看著黎曜因:哥哥,你們男人是不是大多如此? 如此什么? 如此薄情寡性? 黎曜因被她逗笑了,伸手揉了揉她的發(fā)頂:何以見得? 黎穗之認(rèn)真的分析道:娶回家來的女人是因為深愛,后來不在一處,也是因為真的不愛,愛與不愛,原是在一念之間。 她嘲弄地笑笑:如此兒戲。 別人我不甚清楚,但是穗穗。黎曜因覆手在她手上,慢慢收攏,緊緊握在手心里,你還有我,我不會如此。 黎穗之神情落寞,緩緩道:你也會成家,會娶太太,到時候,還不是留我一人。 黎曜因不知為何,現(xiàn)下竟有些動容,相伴十?dāng)?shù)年,一朝要分離,該是何種滋味。 他不曉得。 猶記得二十年前,他也是同顧芝儀那般,怯生生地走進(jìn)了黎家的大門,對于未來的一切尚不可知。 那時,黎宗櫟的結(jié)發(fā)妻子,黎穗之的生身母親江從薇的病情每況愈下,除了打理商行事務(wù),黎宗櫟總要分很多心思去照顧纏綿病榻的妻子。 偌大的公館里,只有他和黎穗之相依相伴。 那個時候,黎穗之的懷里總是抱著一只玩偶熊,她小小的一個人,站在黎曜因房間門口,縮成小小一團(tuán):是新來的哥哥嗎? 她的聲音很小,卻無比清晰地傳入了黎曜因的耳中,他走過去,拉著黎穗之的手,把她帶進(jìn)了房間。 你會和小熊一樣陪我嗎?mama說過要陪著我,可她生病了不能見我,爸爸說陪著我,可是他太忙了我也見不到他。你會嗎?哥哥。 黎曜因看著她,她那張小小的圓圓的臉,那雙望著他的真誠懇切的眼眸,至今還刻在他的腦海里。 他重重地點了點頭。 黎曜因有種沖動,在心口劇烈掙扎了良久,終是按耐住了。 一直陪著你,我會說到做到。 他定她的心。 黎穗之有些微微愣神,旋即,她彎起眼睛,胳膊繞進(jìn)黎曜因的臂彎里,靠在他肩頭:我們說好了的,不許反悔。 嗯。黎曜因摟一摟她,柔聲道: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