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陳故
第四十二章 陳故
從電影院出來,呼啦啦的一大群人,散了場,都往外走。 黎穗之步子慢吞吞的,似乎是故意壓著。 黎曜因在她身后幾步遠,就著她的步調(diào),走得漫不經(jīng)心。 有人急切切地從后面穿過來,撞到了她,他連忙上前,替她擋開了。 黎穗之有些亂,想躲開,腳下亂了節(jié)奏,直直擦著墻根兒撞了上去,肩膀一頂,疼得她皺緊了眉。 黎曜因揚了揚唇,伸手繞過去,落在她肩頭。 他微低了低頭:撞疼了沒有? 沒沒有。黎穗之頭更低了。 一路隨著魚貫而出的人群走出了旋轉(zhuǎn)玻璃門,來到廣闊天地,黎穗之重重地呼了一口氣。 似乎是憋悶了許久,貪婪地汲取著外部世界的氣息。 只是被他覆著的左肩熱辣辣的,被日頭這么一晃,更覺得炙熱。 怎么不敢看我? 他瞧著她低垂的眉眼,分明還帶著怯懦與生疏,于是用食指抵著,緩緩抬起她的下巴。 黎穗之咬著下唇,心中紛亂如麻,整個人還未曾從方才的乍然相見中緩過神來。 待對上他的眼睛,四目交纏,她連反應(yīng)的能力也沒有了,像只被提線cao縱的木偶人,一舉一動都受人牽制。 黎曜因凝視著她,久久沒有移開目光,甚至連眨眼的片刻都覺得寶貴與奢靡。 為了這一刻,他著實等了太久。 我 黎穗之紅了眼圈兒,千斤重的手臂,黑白電影兒里的放慢動作一樣緩緩抬起來,撫上他的面頰。 指尖輕輕摩挲,來到唇邊,被他一把握住。 她跌進他的懷抱里,雙手穿過風衣,死死地摟緊他的腰,話音像是跌進深不見底的枯井,籠上了終年云霧繚繞的虛影。 我以為我是在做夢。 她斷斷續(xù)續(xù)地講,說了一半,話尾斷掉,四散在風里,飄遠了。 不甚至連做夢,你都不肯入夢來見我。 她說得凄凄哀哀,喉嚨哽咽住,生生刺著心口,快要滲出血來。 黎曜因的心像要被揉碎了,是刺向心里的冰粒,也是匕首一樣鋒利的刀刃插進了心臟,快速,而準確。 四分五裂,冰冷窒息。 就像是他失去意識之前最后的那一瞬。 多少個日日夜夜,深入骨髓一般痛徹心扉。 他驟然將她抱緊了,下巴頦抵在她柔軟的頸窩,聲線不穩(wěn):你不是在做夢,我也不是。 黎穗之的眼淚沾濕了他胸前的衣襟,濕濕熱熱的,貼著他的心口,他感到一陣灼痛。 我有好多話想要問你。黎穗之緩了緩激動的心緒,你都告訴我好不好? 好。頭頂傳來堅定的答復,他吻了吻她的額頭,我?guī)闳€地方。 黎穗之任由他牽著她的手。 她穿過他的手指,用力地勾住,換來他眉目舒展的笑意。 陳先生,回來啦。 一位身著藏藍色長袍的中年男子,懷中抱著兩本雜文詩選集,笑著朝黎曜因打了聲招呼。 黎曜因揚一揚臉,語氣熱絡(luò):高老師,要去上課? 那人望了他和他身后的黎穗之一眼,目光掠過交握在一起的手,笑道:是啊,這位小姐是,你的女朋友? 黎曜因含笑答道:是。 那人一面恭喜,一面又略帶惋惜地說了句:可惜了我家那妹子,想來要黯然傷心了。 說罷,他朝黎穗之禮貌致意,轉(zhuǎn)身下了樓。 黎曜因從風衣的外兜里摸出了鑰匙,插進有些分辨不出顏色的暗色鎖眼,轉(zhuǎn)動兩下,門應(yīng)聲而開。 黎穗之隨著他走進去。 二十米見方的單人宿舍,陳舊的地板踩上去格格吱吱,但卻是極干凈的,沒有一點灰塵。 坐。他脫掉外衣,連著將她的一齊掛在衣架上,這才轉(zhuǎn)身走回來,從斗柜的透明玻璃門里取出兩盞瓷杯。 一壺描金的茶壺,倒出來的卻是乳褐色。 黎穗之有些意外:這不是? 是。他遞給她一杯,還在冒著熱氣,奶茶,你慣喝的,我早備下了。 你早就知道今日要見我? 問出這話,黎穗之才發(fā)覺自己著實太傻,處處有備而來,怎么不知今日要見的人究竟是誰? 只有自己蒙在鼓中,全然是一副癡傻模樣罷了。 如此轉(zhuǎn)念一想,恐怕就連沈太太都是被他邀買了的。 想及此,她放下了手中的杯子,擱在了膝頭,去看他:當初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特高課一別,我真當此生再也不能見你了。 黎曜因神色黯然,頓了頓才娓娓道來:我那時也是這樣想的。但后來在行刑場,那顆子彈擦著我的心臟打過來,故意打偏,我才知道,我還能有再見你的機會。 還記得顧深嗎?他問。 黎穗之陷入沉思,過了半晌,她猛然抬頭:是特工總部第一行動隊的隊長,顧深? 沒錯。他應(yīng)聲,他也是我們的人,那天的槍決,是他助我假死逃生。 黎穗之驚得不知該說什么好,努力地拼湊著他話里的意思,末了,她又想起剛剛那男人對他的稱呼,她不解地問:剛才那位高老師,稱你做陳先生,那么你現(xiàn)在的名字? 黎穗之很清楚,假死的人,從前的身份譬如昨日死,連著從前的生活,一切,是全都做不得數(shù)的了。 我現(xiàn)在的名字,是陳故。 他停一停,拉過她的手,指尖輕點,一筆一畫,寫在她手心里。 陳年舊事,一見如故。 她似是笑了,又似哭了,勾著嘴唇流下淚。 咸澀澀的,淌進嘴角,她也顧不得擦。 黎曜因見她還是那么愛哭,眼眸里多了柔和的笑意與疼惜:如今再相見,不該歡喜么? 黎穗之拖著濃重的鼻音道:自然該歡喜,歡喜得都哭了。 傻丫頭。他攬過她,身子往后靠在了床頭。 陳故同志。黎穗之想起了什么,拉過他的一只手握在手里,很久不見。 黎曜因微笑,特高課一別,他從未有過如此舒心的時刻:黎穗之同志,好久不見。 如是抱了足足一個下午未曾分開,到了傍晚時候,路面都上了燈,天完全地暗了下來。 餓嗎?他低頭去問,邊問邊揉著她的頭發(fā)。 黎穗之的額頭抵著他的胸膛,輕輕地擦著:不餓,讓我再抱一會兒。 他低笑,如從前一般輕點她的鼻尖:今晚留下吧。 黎穗之仰面去看他,他低下頭來吻,她卻又偏過頭,吻便落在側(cè)臉,帶著柔軟的觸感。 她笑得眼睛都瞇起來:沈太太會擔心我。 沈太太他略微思忖片刻。 我來向她去個電話,便說你歇在我這里了。 他作勢要去拿電話筒。 黎穗之按住他的手:那怎么成?要你來說,沈太太定以為我是頂隨便的女孩子了,才跟人家見了一面便夜不歸宿。 他笑意更濃:所以你的意思是,要我送你回去? 黎穗之揚一揚眉毛,眼中的不情愿只要不是有眼疾的人,沒有人看不出來。 才不是。她勾著他的手,我來說便好。 黎曜因由她牽著,湊近她的臉,輕啄著:口是心非的毛病倒是有改進,不需我再費心去猜了。 兩人笑鬧著,黎穗之給沈太太打了電話,掛上電話后,她沒留神,被他一下墊著腰抱起來,直跌入紅宵軟帳的床榻。 他虛虛攏住她,將她扣在懷里。 視線綿纏,月色如流光,一寸寸沿著小腿,向上流連,劃過小腹,腰側(cè),停在頸下。 黎穗之輕笑出聲,伸手勾在他頸后,上挑的眼尾流露出道不明的媚態(tài),勾著他的心。 黎曜因俯身與她細細密密地接吻,喘息的空隙間,他啞著聲音問:黎穗之小姐,愿意做陳太太嗎? 黎穗之挑唇凝望他:還不夠。 他會意,手背到身后,從抽屜里取出一方古樸典雅的盒子,單手打開,是一枚戒指。 他的聲線低沉柔和:嫁給我。 碎鉆的光線折射進蘊著水光的眼眸,黎穗之淺淺笑了:在向我求婚嗎? 是啊。黎曜因吻上她的嘴唇,慢慢撕咬著,嫁給我嗎? 黎穗之被他吻得有些透不過氣,她微微向后撤,卻被他察覺,在她腰上的手瞬間摟得更緊。 她精明的眼睛深深望進他的眼眸,食指有意無意隔著襯衣劃著他的心口:方才下午聽高老師講,他的小妹似乎對陳先生有意,陳先生不妨再考慮考慮? 黎曜因嘴角挑起,全然不在意她的故意拿喬:有你在這里,我永遠不會考慮別人。 黎穗之滿意地笑起來,眼波不住流轉(zhuǎn):我想聽你再說一次。 你想聽什么? 我愛你。她歪頭去看他。 黎曜因低頭笑笑,沉聲在她耳邊低低開口:我愛你。 他抽了她束發(fā)的帶子,覆在她眉眼之上,淺淺地透著靡麗的暗紅。 軟帳的簾幔輕緩落下,輕擺著,帶起一陣微風,又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