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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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叁是她的代號,是最后一批篩剩下來的二十個人里的編號。 來來往往這么多年,誰都知道有這樣一群女人,她們看似身嬌體軟,實則頑強的要命,她們是從成百上千人中脫穎而出的最耐cao的,她們都有一個名字落鳳院的。 只有一個人例外,人們也像想呼喝其他人一樣稱呼她,但卻被一種颶風(fēng)般的巨大吸力所不允。拾叁如同天譴的姿貌脅迫她在一眾鼎爐模糊的面目中鮮活起來,被一縷縷欲念偷竊似地私窺,在一夜又一夜不能言的春夢中擁有了拐彎抹角打聽到的名姓拾叁。 她一向清楚那些視線里面透露出的骯臟、齷齪,她不覺得那樣露骨的眼神像搜魂儀。相反,她以為是她在搜他們的魂,她用眼睛、后腦勺、身上每一處暴露的皮膚施法,放肆地打量他們的生平過往,又將男人們的筋骨皮rou剖離得一干二凈,只余下鮮血淋漓的內(nèi)臟與白花花的腦子賞玩。 拾叁偶爾會感覺她被上天優(yōu)待了,她的身體就是她的全部,她用自己養(yǎng)活自己,用自己供給自己。不論在世上的哪個角落,修真界也好,修羅道也罷,只要有男人在,她都能活得很好。 掌教第一眼見到她的時候就起了心。 白玉蘭似的皮膚瑩潤鮮美,在如積水空明般的月色中宛若零落泥土的大片的,肥厚的,舒展的嫩白花瓣。她被人用單薄的衾被裹著抬進刑堂扔到他腳邊,請罪說是天地會幫主最寵的鼎爐,行動中被她發(fā)現(xiàn)了行蹤逼迫著將人帶了出來,問他怎么處理。 拾叁曾管主人討過一顆忘川丹,她用它把生身父母忘得干凈,唯一留下的是一片火紅的五裂的元寶槭葉,那人背著一只手微俯著身子溫和地笑著遞過來,只記得她喚他一聲: 姑父。 姑父,拾叁從地上跪坐起來,像呷檳榔那樣在口中咀嚼這個字眼,音節(jié)如咒言在心中一遍遍默念,不遺余力地去看他。 掌教最后被她引上了床。 直到天邊一抹魚肚白,整夜糾纏在一起的如魚肚也如猴腦的漿白rou體才倦倦分開。 姑父。魔咒般的兩個字吐出口,他才知道這回是真的栽得徹底。他完了,他想,掌教的身份從此便有了一道裂痕,她威逼利誘著扒開了這具不容污點的朽軀,炮烙上獨屬于她的猙獰的疤,那個清正端方的霰元教掌教便徹底湮滅了。 手中握著一條取用不盡的財富命脈,拾叁去認了已經(jīng)快記不清的姑姑,于是也有了姑父。 欲念從荒蕪中野蠻生長,扼不斷截不住。他們在無數(shù)個麻黑的午夜用傳送陣偷情,在霰元教最荒僻的小院里比武,只不過rou搏結(jié)束兩人都步履飄忽,面上泛起一種回光返照狀的饜足。 姑父已經(jīng)很多年沒碰過虛弱得隨時可能咽氣的姑姑了。但每當(dāng)對上姑姑的那雙無喜無悲的眼睛,拾叁又覺得遁無可遁,她在說,孩子,不值得,賠上自己的一生不值得。 但有時那雙已蔓延出褶皺的眼睛又會射出一種別樣的銳利,是試圖雌競卻力有未逮的嫉與怨。這時拾叁又在漫天的愧疚中覺出一絲卑劣的快意來,她的青春美色在中年女人面前便是最罪惡的資本。想到衰老,她又覺得可悲,是不是人年紀(jì)大了都會變得如此面目可憎,不由自主散發(fā)出一種老毒婦的哀怨味來。 掌教以為他是最了解妻子的,但自從有了拾叁,妻子驀地成了摸不透的人物。她嘴角上拉扯出的疲憊又費力的笑,溫柔似新婚的語調(diào),讓他會有那么一瞬覺得她什么都知道了。但她只是笑,對著他不動聲色的試探只是無辜地笑,淡淡地笑,仿佛用最惡毒的詛咒告訴他,別躲了,我發(fā)現(xiàn)你了。 他感到久違的戰(zhàn)栗,是很遠以前面對危險時的心臟停跳,他把這種鮮活有力的心驚膽顫又反饋到拾叁身上,在床笫間享受更澎湃的性事,是在高度刺激下夾雜著恐懼的極致歡愉。 sao浪的小婦人也有這種和他一樣病態(tài)的嗜好,他驚喜地發(fā)現(xiàn)。她喜歡極了在瀕臨摧枯拉朽的浪潮來臨前叫他姑父。姑父,姑父,一聲一聲千回百轉(zhuǎn)。他們兩人對彼此都心知肚明畢竟夜夜都交合混融在一起的兩坨磁土怎么還有秘密可言,他知道她會夾得更緊,就像她知道他會來得更快。他們的身體是有一部分活在另一人的皮rou上的,隱匿而畸形。 在這個算不得春天的春天,涼州下了場雨。雨是勉勉強強的,不情不愿的。本是安逸地窩在寒冷中的冰晶,卻被一陣不知打哪里來的,突如其來的暖流化成了水滴。無垠起伏的黃土地被上了一層包漿,甘南草原上蒼白稀疏的漫山遍野的冬草在微風(fēng)中搖曳。 拾叁以落鳳院鼎爐的身份被抓進霰元教,又以掌教侄女的身份錦衣華服地下了祁連山。 姑父在她走前仍試圖挽留:你小心出去落到天地會手里! 我不怕。她聽得明白他其實在說求你別走,但她想逃,她要逃,她只能靠逃來活命。這是一片處處潰爛的沼澤,站在原地不動就只有被吞噬一個下場。而拾叁還不想死,就像所有人說的那樣,她還年輕。 姑姑近幾年身體越來越不好,眼看壽元已盡,人也愈發(fā)平和。每日午后拾叁去看她,姑姑總是淺笑著問詢她的功課,好似如真的長慈幼孝的姑侄一般,溫和而有禮。 女人其實把自己完全寄托在侄女身上,以期獲得另一種意義上的生命延續(xù)。她看著少女,自己仿佛奪舍般以嶄新的軀殼與半生的摯愛再次陷入熱戀。可望而不可得的東西看得久了就沒有嫉妒心了,鮮活跳動著的年輕心臟對日漸衰老、遍體沉疴的人來說有著致命的吸引力。 拾叁心中隱隱知道女人是在以這種方式試圖喚起她消逝的良知,她希望他們在以后的無數(shù)個日日夜夜不得安寧,兩片rou貼在一起時定要想起不在場的第三個人。 她有時候會恨她的正義凜然。拾叁活到現(xiàn)在一直都是在一個個男人之間輾轉(zhuǎn),腰間的帶子解了系系了又解,但蔽體之物脫下去便再沒有穿上的道理,她一直保持著全裸的姿態(tài)艱難地在烏泱烏泱的世間返祖似地爬,體面這個詞從來都和她在兩個世界,更不論道德了。 姑父嘴唇翕動著還在求她:你要被抓了我可不管死活!骨節(jié)分明的手在背后捏緊,腰桿挺得筆直,這樣就不會泄露他內(nèi)心的惶恐顫栗。 妖精似的女孩子黑白分明的眼一轉(zhuǎn),扭了尖削的下巴:哼,要你管。你不是和我比硬氣嗎,我不信你比得過我。 姑父的心抖得厲害,他怕她下山惹風(fēng)流債怕得要死。妥協(xié)地兩只手扯她:要我管,是我想管,我犯賤,你還想聽什么,我都說。 拾叁不承認是她先去勾他的,那樣聽起來太下賤了。準(zhǔn)確來講,她是迫于無奈上了姑父的床,不上就活不下去。但同一個人看久了就容易產(chǎn)生倦怠,加上悖逆人倫的喘不上氣,拾叁現(xiàn)在只想逃。 只可惜這副yin蕩的身子挨上男人的手臂胸膛就不聽使喚,她被姑父一抱就如同服了五石散,頭暈?zāi)X脹,掙不開也逃不脫。 她疑心自己這么沒出息是被姑父種了蠱,古老的邪術(shù)通過千萬次午夜時分的打樁織成一張遮天蔽日的巫毒術(shù)網(wǎng),配合著口舌體液交換喂進腹中的蠱蟲生發(fā)效用。 拾叁還是在當(dāng)天夜里收拾東西連夜出了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