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城

    還沒徹底醒轉(zhuǎn)的時候，喬榕便聞到空氣中有一股子濃郁的香薰味。

    又酸又苦，她很熟悉。

    在京都的時候，賀軼那邊的町屋里經(jīng)常彌漫著這股氣味。

    他曾經(jīng)閑聊似的對她說，香薰是他找人特調(diào)的，主調(diào)為沒藥和乳香，醇厚溫暖，心情緊張的時候深吸一口就能放松下來。

    喬榕沒覺得放松。

    她的專業(yè)知識告訴她，沒藥和乳香是東方三賢者獻(xiàn)給耶穌的禮物，同時也是古埃及人制作木乃伊的材料之二。

    在她眼里，這包含著和苦難緊密相連的宗教含義，還摻雜了某種腐敗、不詳?shù)膬?nèi)容。

    空氣仿佛變得渾濁，喬榕嗓子干癢，再也憋不住地重重咳嗽出來，一聲強(qiáng)過一聲，撕裂般的頭疼和咽痛讓她想吐。

    身體的感覺正在恢復(fù)。從腳尖到脖頸傳來麻痹過久的酸脹感，那是類似久蹲之后起立的感覺，但眼下卻蔓延到全身，每一次呼吸和輕微的動作都讓喬榕難受到神志全滅。

    聽力似乎也受到了影響，她聽不太清周圍的動靜，好不容易撐開了沉重干澀的眼皮，眼前卻始終一片昏沉暗黑。

    她重復(fù)地睜眼閉眼，有那么一刻以為自己瞎了?？删驮谏砬敖?，突然某片暗影輕輕動了一下。

    視線得以聚集，喬榕隱約辨認(rèn)那是一個人側(cè)躺時的頭頸曲線。

    醒了？賀軼絮語般的聲音在不遠(yuǎn)處響起。

    喬榕沒有回答，嗓子太疼，她難以發(fā)聲，況且她本就什么都不想說。

    被人挾持的那一刻喬榕就有所預(yù)感，會對她做出這種事情的人屈指可數(shù)，如今賀軼的存在應(yīng)驗了昏迷前的想法，她的心情已經(jīng)沒有太大波動。

    她直覺這里只有自己和他兩個人，身下觸感是軟的，應(yīng)該是床。令她慶幸的是，衣服還在，連圍巾都沒有動過，而且還多了東西牢牢系在她手腕和腳腕上的粗繩。

    屋內(nèi)暖氣開得過高，床單是一張厚厚的毛絨褥子，身體幾乎陷了進(jìn)去，熱得喬榕呼吸不暢。

    她提起全身的力氣悄悄往邊上挪，精疲力竭也摸不到邊。

    床墊內(nèi)響起彈簧顫動的聲音。

    她看到那片暗影坐了起來，隨即不太開心地說：不要怕，我不會傷害你。

    喬榕定住不動。

    過了會，暗影湊近了點。

    喬榕心跳逼急，按捺著問道：你知不知道你在犯法？

    聲帶仿佛上了銹，好不容易說出來，音色粗啞帶喘，喬榕自己聽著都感覺陌生。

    屋內(nèi)安靜了一會。

    然后她聽到賀軼的回答，語氣相當(dāng)脆弱。

    榕榕，如果我說，把你帶到這里的人不是我，你相信嗎？

    這句話似曾相識，喬榕略遲疑，驀然想起他曾在京都質(zhì)問過她同樣的話。

    她當(dāng)時根本就不相信，并且一個字都不想聽下去。

    而現(xiàn)在，他竟然還想用同樣的話術(shù)騙她。

    我認(rèn)識的人里面，只有你會做出這種沒底線的事情。喬榕語氣很冷，話里行間是她極少展現(xiàn)出的攻擊性，每個字都布滿了尖銳的小刺。

    賀軼默默顫了一下，似乎是被她的話扎中弱處，無法穩(wěn)定重心。

    他在喬榕緊逼的眸光中轉(zhuǎn)身下床。

    喬榕聽到踩進(jìn)棉布拖鞋的窸窣聲，隨即，鞋子在地面拖動，晃動的影子徹底融入了黑暗。

    就在喬榕以為他已經(jīng)離開的時候，窗簾滑軌忽地發(fā)出尖銳的摩擦聲。

    眼前的黑暗瞬間被一片白茫茫刺眼的雪光覆蓋，她連忙閉上眼，卻還是被突如其來的刺激逼出兩行淚。

    那一剎那她看清窗外在飄雪，冷色的，厚重的雪片，將視野涂成了一片特征全無的白紙。

    等到眼睛的不適過去，她再度睜開眼時，才終于看清所處的環(huán)境。

    一間很典型的歐風(fēng)臥室，面積不大，四壁貼滿粉綠色碎花墻布，床邊有一些小型醫(yī)療設(shè)備。

    她收回視線，賀軼已經(jīng)走到她身前。

    他站在床邊，迎著光，低頭瞧她。

    年輕男人瘦削的身體上套著藍(lán)白條病號服，蒼白的臉上分布幾塊淤青和擦傷，左手臂上的繃帶一直纏到了手背處。他不知從哪摸了根拐杖撐著，半個身體的重量都壓在那根藍(lán)色鐵制品上，一副下肢力量不足的樣子。

    喬榕一時間連剩下的質(zhì)問都忘了。

    所以這里是個病房？可是他的傷是怎么來的？

    在她產(chǎn)生疑惑的期間，賀軼一直平靜地看著她。

    然后他扭頭，俯身在胡桃色床頭柜里取出一把瑞士刀，握在手里，挑出最尖銳的刃，離喬榕更近了點。

    喬榕本就被他這幅尊榮嚇到，此刻被人拿刀相逼，就算是再溫和的兔子也知道要保命。

    她原地往后滾了一圈，拼命想遠(yuǎn)離他，卻被賀軼拽住了圍巾。

    脖子一緊，她發(fā)出痛吟，差點再次暈過去。

    賀軼見她這么痛苦，臉色更白了。

    他松了手，不知所措地問：你很難受？

    喬榕啞著嗓子說：不是人人都像你一樣會演。

    賀軼：我沒有用力。

    喬榕：

    他擅長為自己開脫，即便是做了錯事，快把別人坑死了，他的第一反應(yīng)也是為自己找個借口，言外之意是對方不行，錯不在他。

    而賀軼自身是無措的，他的確只用了一點力氣。

    他咽下解釋，什么都沒再說，低頭捉起喬榕綁在一起的手，為她割開繩子。

    將她綁來的人下手很重，喬榕的腕部和腳踝出現(xiàn)了青色瘀血，賀軼看著這些印記，感覺眼睛被刺痛了。

    昨天賀朝榮說要給他送圣誕禮物聊以慰問，他沒想到會是喬榕，而且是以這種粗魯?shù)姆绞桨讶私墎怼?/br>
    而賀朝榮顯然想要獲得某種節(jié)日的戲劇效果，夜里偷偷把人送到這里，連賀軼都沒被驚動。

    他醒來的時候，喬榕已經(jīng)躺在床的另一頭。

    她身邊有一大捧玫瑰，新鮮，典雅，紅得艷麗，將眼前的睡顏襯托得安謐美好。

    直到碰到她溫?zé)崛彳浀哪樀?，賀軼才驀地驚醒，明白眼前的一切不是夢境。

    他幾乎是一下便想起賀朝榮說的話。

    又和幾個月前一樣，嘴上開著玩笑，背地里真的把人弄來，后果都留他來擔(dān)。

    可是不得不說，賀朝榮實在太了解自家兒子，在看到喬榕之后，賀軼的確有那么一瞬間動了惡念，想把人帶走藏起來算了。

    不過他及時收住了想法。

    他悄悄地重新躺下來，沒有驚動喬榕。

    至少，他私心地想要留著片刻的同眠共枕。

    可是現(xiàn)在看到喬榕手上的瘀血，他后悔了。

    如果他早點解開，肯定不會這么嚴(yán)重。

    他面容悵然，殘留著某種掙扎和失落，落在喬榕眼里，只是一片虛偽的假面。

    她收回手，縮起腳，警惕地說：我的家人會報警來找我，你最好在這之前把我送走。

    賀軼濃密的眼睫毛輕顫，如鴉羽一般烏黑：榕榕，這事兒是我爸干的，他是個混蛋，我代他向你道歉。

    喬榕明顯對這句話沒反應(yīng)。

    直到賀軼接下來說：我會送你走。

    喬榕用力撐起身體，掌心在毛毯上留下深色的汗跡：我現(xiàn)在就可以離開。

    賀軼忙道：不著急，我去叫醫(yī)生給你看看，你休息一會。

    從喬榕剛才的反應(yīng)來看，賀朝榮的人多半給她用了過量的藥物，他擔(dān)心有副作用。

    喬榕沉默盯著他。

    直到房門關(guān)上，喬榕在心里默數(shù)了三百個數(shù)，不見異常，猛地抓住賀軼隨手扔在床沿的瑞士刀，揣進(jìn)了被搜刮至空蕩蕩的口袋。

    她坐起來揉捏自己的腿，等到麻脹感褪去一些便立刻起身。

    走了幾步卻又回轉(zhuǎn)到床邊，看著被人精心擺在床頭的玫瑰花，探身過去，抽出最艷最美的那一朵。

    她小心翼翼放進(jìn)了外套的內(nèi)袋里。

    給哥哥的花，至少要保存一只。

    這里是一棟典型的歐式小別墅，兩層挑空。喬榕從二樓摸到一樓，再到離開，途中順利的一個人都沒遇到。

    喬榕扶著外墻大口喘氣，冷汗直冒。

    賀軼說的話，她一個字都不敢信，她得自己想辦法回去，最好在喬維桑得知她失蹤之前。

    她一點不想讓他為自己cao心。

    可是這里

    她抬眸四望，眼前是一片孤寂的，飄雪的平緩山坡，遠(yuǎn)處則是無數(shù)重重疊疊，延伸到天際的山丘。

    這里不是縉安了。即便是郊區(qū)，縉安也沒有這么綿長的山脈。

    山坡上分布著數(shù)個和身旁這棟別墅類似的房子，互相之間相隔不遠(yuǎn)，車道互通，有樹遮掩。在這建筑群的最前方，山坡腳下，矗立著一座規(guī)?？捎^的純白建筑，邊界和棱角被雪霧抹平，似真似幻，仿佛無有盡頭。

    喬榕隱約間看到建筑頂端有療養(yǎng)院三個字，還有幾個英文單詞，像是機(jī)構(gòu)名稱。

    她有點排斥著前往那個方向，可是抱著遇到尋常路人借個手機(jī)的想法，最終還是選擇下山。

    她怕遇到賀軼，不敢走在特意清掃出來的人行道和車道上，只能踏著厚重的積雪，在樹叢之間穿行。

    喬榕天生缺少平衡能力，一路上障礙頗多，身體在寒冷狀態(tài)下消耗的能量拔至巔峰，就在快要接近療養(yǎng)院那平滑潔凈的圍墻之時，身體的麻痹感再次上涌，兩腿無法克制的發(fā)顫。

    大風(fēng)怒號著從背后撲來，她雙膝一軟，紙片似的撲進(jìn)了雪地里。

    眼睫和鼻子沾上了雪粒，喬榕又開始咳嗽。

    身前傳來腳步聲。

    有點急促，不止一人。

    喬榕撐著膝蓋起身，眼前一陣陣發(fā)花，但卻看清了來人穿著齊整正式的警衛(wèi)服。

    保安？

    對方抓著步話機(jī)說：西門二號崗?fù)ぐl(fā)現(xiàn)可疑人物，年輕女子，長發(fā)，藍(lán)色大衣，不排除無意闖入可能。

    被幾雙眼睛緊張的盯著，喬榕沒來得及解釋，便被對方帶進(jìn)了療養(yǎng)院大樓。

    消毒水味的暖氣瞬間包裹周身，外套上的落雪飛快融化，喬榕臉上濕漉漉的，頭發(fā)和外套成了半濕狀態(tài)，出門時隨便踩在腳上的拖鞋更是潮潤得徹底。

    冷熱夾攻之間，她感到四體百骸都在發(fā)燙，力氣在一寸一寸地消失，仿佛有一直冰冷的手在強(qiáng)行抽走她的能量。

    到了警衛(wèi)值班室，喬榕再也支持不住，在保安的攙扶之下仍癱軟在地面。

    監(jiān)控里的人是她？

    頭頂傳來一道裝模作樣的中年男人聲音。

    是她。保安說，但是她的身體情況好像不太好。

    別管那么多，上頭說過，但凡出現(xiàn)可疑人物，不分男女老少病弱殘疾，一律先拘著。

    好吧。

    屋內(nèi)的人漸次退出，那位大概是保安頭子的中年男人俯下身來，耷拉的三角眼里全是譏諷和自以為是。

    大冷天的，正愁無聊，你這是撞到槍口上了，我跟你說，這段時間想來這里打探情報的狗仔不少，我們都抓到十幾個了，估計現(xiàn)在還在派出所蹲著呢，說吧，你是不是想來打探那個明星的消息？

    喬榕抹掉額邊源源不斷滾出來的潮汗：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

    保安頭子笑了：別裝啦，我不明白你們記者怎么這么執(zhí)著，早說了我們這兒沒什么明星，你們還前仆后繼，累不累？這樣吧，你讓我找點樂子，我就當(dāng)這事兒沒發(fā)生，這么年輕，留下案底太吃虧了，你說是不是？

    喬榕這下明白了。

    大概是有個明星在這家療養(yǎng)院住著，吸引了不少記者非法潛入踩點，而現(xiàn)在，她顯然被當(dāng)成其中之一了。

    而且，保安還想占她便宜。

    真倒霉啊。

    喬榕無奈地扯了扯唇角。

    配合她的白皙膚色和略顯狼狽的穿著，這個表情無端顯得色氣。

    保安滿意極了，伸手便拉她過去，中年男人身上油膩惡心的氣息撲在鼻端，喬榕摸出瑞士刀，揮開刀刃的同時，值班室的門突然被踹響。

    哐！哐！哐！

    整整三聲巨響，門板顫抖嗡鳴，堅持不住轟然落地，砸出了滿室塵灰。

    緊接著，門洞那兒傳來一聲惱怒的國罵：草你大爺，什么人都敢動，不想活了？

    喬榕還沒聽出這是誰的聲音，眼前閃過一片黑影，保安痛叫一聲被踹翻在地。

    來人穿著病號服，臉上有傷，右胳膊還吊著石膏，卻絲毫不影響進(jìn)攻速度。

    喬榕看了好半晌才認(rèn)出對方貌似是鄭荃。

    叫罵聲和毆打聲不斷回響，浮塵也多，隱痛的咽喉受不了這刺激，喬榕斷斷續(xù)續(xù)咳起來，越咳越厲害，她沒辦法停下。

    眼前一陣陣冒出旋渦。

    喬榕迷亂間懷疑自己闖入了另一個世界的困境，與她無關(guān)的麻煩。

    眼前的人已經(jīng)不是人了，而是一段段拉長變形的鬼影。

    徹底昏迷之前，她聽到了走廊里有拐杖觸地的聲音。

    急促、凌亂，一步步接近，仿佛在跑。

    故事進(jìn)入最后一部分了，情節(jié)會比較奇奇怪怪，如果不合胃口，請看文的大家輕拍。

    然后，作者最近碼字和捉蟲效率極低，如果出現(xiàn)錯字，邏輯漏洞啥的，大家看文的時候遇到可以自動屏蔽掉（？），等全文完結(jié)后笨作者再回頭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