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年少的辰光
13. 年少的辰光
最后當(dāng)初語一言不發(fā)地將鉆戒從無名指上褪下的那一刻,何霆呈也沉默了。 他們戀愛至今,初語從未和他說過一句重話。她雖看似溫和,但絕不是那種拖沓矯作的性格,也斷然學(xué)不會那些以分手做籌碼的小女孩把戲。 她說結(jié)束,那就不會再有回轉(zhuǎn)的可能。 金屬落在玻璃臺面上,在昏寂中發(fā)出輕悄悄卻似碎裂般的聲響。 她的面孔映在一片柔黯的燈影下,顯得愈發(fā)淡漠冷情。 即便到了這個時候,她仍是輕聲細(xì)語的,仿佛連說分手都要顧恤著彼此的顏面:就這樣吧。早點休息,你自便。 初語回到主臥后反擰上門鎖,她坐在黯沉沉的屋子里,凝心聽著外頭的動靜。何霆呈沒有離開,很長一段時間過去,初語聽見次臥傳來的關(guān)門聲。 此時凌晨兩點過半。 初語躺在黑暗中睜著眼,她的四肢僵麻到幾乎動彈不得,大腦內(nèi)卻沒有一處神經(jīng)可以松懈。 忘了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她從偶發(fā)性的失眠轉(zhuǎn)變到頻發(fā),最終去了醫(yī)院被確診為重度睡眠障礙。自此不得不開始依賴安眠藥入睡,她需要工作,需要正常的社交,不吃藥就只有睜著眼慢慢地熬。一年前,心理醫(yī)生在她治療過程中添加了抗焦慮的藥物。也就是近半年來,兩種藥物混合下產(chǎn)生的反應(yīng)漸漸加重,直至漫向軀體化,四肢會出現(xiàn)抑制不住的麻顫,包括胃腸內(nèi)的灼燒感。 因為她的抗拒和消極心理,時常不按醫(yī)囑停藥的后果就是戒段期堅持不下來,同時用藥后的軀體反應(yīng)也越來越嚴(yán)重。 導(dǎo)致失眠和焦慮的病因有很多,而初語卻不是一個聽話的病人。她自小便擅長與病痛打交道,她懂得隱瞞,更知道同心理醫(yī)生說些什么會顯得真誠有效。到了最后她甚至學(xué)會了適應(yīng)黑暗中的清醒,適應(yīng)了心理上那些無端端接踵而至的郁躁悶濁。 因為這些,比起她幼時受過的病痛折磨要好對抗的多。 入睡前的最后一秒,昏寂的夜色中,她忽然想起那雙明凈黑邃的眼。 - 夢在落雨。 她夢中的世界,永遠(yuǎn)都在落雨。 淅淅瀝瀝,下個沒完。 夢中初語回到八歲時的光景。 而八歲前的辰光,她早已記不清了。 可能就是接連不斷地入院出院,無休無止的抗感染治療。 開始還會痛,也會哭。 到最后,就麻木了。 因為比起自己的痛,她更害怕家人的眼淚。 醫(yī)院的病房總是明晃晃的,開著窗,白光與喧噪憋悶在濁亂的空氣間。 她記不清那些人的臉,一張張面孔,從她眼前掠過。日光照進(jìn)來時,穿透虛空中寂寥漂浮的塵灰,她躺在病床上,數(shù)著眼前的顆粒,望著病房四周浮動的光影。 麻木地過完每一天,直到康復(fù)出院。 八歲的時候,認(rèn)識了一個男孩,看著和哥哥一樣大的年紀(jì),卻比她還小兩個月。皮膚白的像雪,五官也比旁人更深雋,瞳仁亮極了,可神情卻總是淡淡的。 他沒有朋友,囂張孤傲的性格總讓他在孩子圈里顯得格格不入。 可初語不在乎。 她不相信旁人口中對顧千禾的偏見。 她只知道,那個在北方城市的夏日午后遇見的男孩,他會在臺風(fēng)來臨之際幫助拾荒的老人尋找蔽所。會站在院墻前默默看著她被父親抱在懷里往刺槐樹上掛風(fēng)鈴。 他會在她和別的小伙伴玩耍的時候,獨自等在墻角,然后在雨后的傍晚送她回家。 會陪她站在小賣部的門口頂著烈日,看那些無聊狗血的電視劇,然后掀起衣角為她拭凈融化后滴落到手臂上的糖水冰棍。 他總是聽見那些刻毒惡意的流言,他總是孤伶伶的一個人。 妞妞曾經(jīng)對初語說過,如果她再繼續(xù)和顧千禾玩在一起的話,她們就不要做最好的朋友了。 初語問為什么。 妞妞說顧千禾打過她,一大把碎利的石子砸到她臉上,妞妞把rou嘟嘟的小臉側(cè)過來,太陽xue附近新生的細(xì)rou還留著疤坑。 后來初語去問千禾,為什么要打妞妞。 千禾說,他不認(rèn)識什么牛牛羊羊,打人就是因為不高興,沒理由,看誰不爽就打誰。 初語有些生氣,好幾天見了他都不理,也不去對街找先前的朋友玩了。就光坐在庭前的門檻上,對著千禾家的院子,每天曬一小時的太陽。 而千禾每日都靠在門前屋檐下的青藤旁,一站就是一整天。 終于,在他們冷戰(zhàn)后的第四天還是第五天,記不太清了。 那日午后,蟬鳴鼓噪得發(fā)狂,梧桐清葉的香氣一陣陣地飄過來。 顧千禾穿著一件普普通通的白色T恤,頭頂扣著一個棒球帽,日光灑下的陰影落在他鼻尖的位置,陽光下,男孩的下頜仿佛已有了單薄清決的輪廓。 那天他走到初語面前,略低下頭,悶熱寂靜中,說出第一句話:我要走了。 他垂著眼,漆深的睫根動了動,幾乎無聲地重復(fù):我要走了,不回來了。 說完他就轉(zhuǎn)身,初語看見他背著一個書包,當(dāng)時慌了,急匆匆地從臺階上站起來,追到他身旁,攥著他的腕骨,問:你去哪?去哪? 她起得太快太急,日光晃在眼前,腦袋浮過一陣暈眩,可還是緊緊抓著他不放,你去哪? 眼前是一片模糊的斑斕,很久過去才恢復(fù),接著聽見千禾說:我要去找meimei了。 你meimei?她在哪?你去哪里找她?初語偏頭,千禾將她拉到濃蔭下站著。 她被她爸爸mama接回家了,我想去找她。 那你為什么不回來了? 千禾微微怔住,目色認(rèn)真,汗水劃過雪潤的面龐,等我找到她,就可以和她一起住在姑姑家。 初語沉默,垂眸望著地面。 顧千禾走了。 她才不要和他說再見。 她負(fù)氣似的想,她永遠(yuǎn)都不要和顧千禾說話了。 可是看見他越走越遠(yuǎn)的背影,變成薄薄的一片,仿佛真要走進(jìn)望不見底的遠(yuǎn)處了。 初語這才覺得慌神,胸口酸酸的,呼吸堵在喉嚨里,眼前的濕氣怎么也揉不干凈。 濃郁的暑熱覆映著地面,顧千禾背著沉重的書包,走了兩條街。 黃色闊葉樹下的小少年忽然停住腳步,抬手揉了揉眼角。想回頭,又忍住了。 要去找meimei啊。 對不起。 初語對不起。 他往前走,卻聽見背后有人喊他名字。千禾,千禾。 聲音猶如月光下的溪水一般溫柔清越。 他終于回過頭。 看見初語。 她急匆匆地跑過來,在他面前站定,喘息。 他看著初語蒼白的皮膚,忽然就感覺氣促起來。 你跑什么?他伸手摸著初語的面頰,指尖撫過她眼下的皮膚,看著那淡青色的血管,輕輕重復(fù):你跑什么呀? 我不跑,就追不上你啦。初語微微彎著腰,牽過他的手,千禾,我陪你一起去找meimei吧。 她想了很久,最終決定還是不要同千禾置氣比較好。 其實離家流浪也很酷。 只要和千禾在一起,做什么都好。 他們牽手走在路上,葉隙篩落下的陰影一點點地掠過鞋面。 他們要往哪里去呢? 這樣走下去,會走到哪里。 誰也不知道。 千禾印象中對于姑姑家的地址只有一個很模糊的記憶,是在某座山上的別墅群,那個山不知道叫什么名字。 好像是小西山?老顧開車帶他去過一次,他只能按著記憶的軌跡往前走。 暑熱逼人,地面蒸騰著灼灼熱氣。他將棒球帽扣在初語頭上,遇見樹蔭,就帶她進(jìn)去躲一陣。 千禾,你meimei長什么樣。某個等待紅綠燈的間隙,初語問他。 不長什么樣。千禾下意識地答,同時認(rèn)真望著斑馬線左右車輛的匯入。等到兩人安全過完紅綠燈后,他想了想,說:圓圓的臉,大大的眼睛,皮膚粉白色的......像只小豬。 初語沒禁住笑出聲來,動了動被他握到發(fā)汗的手。千禾追上來牽緊她,嘴角浮起一個淡淡的笑,抓著她汗?jié)竦恼菩脑谧约篢恤上擦了擦,又牢牢握在手里。 初語低下頭,耳根的熱度擴(kuò)到臉頰。 她又想起千禾先前露出來的那截幼白小腹,心底無端覺得有些潮熱,像是夏日落雨后的傍晚,光腳踩過的那一攤淺淺水洼。 他們走到暮色覆地時,初語的小腿已經(jīng)隱隱有些酸脹。她從未有過那么大的運動量,病好后,也一直都是臥床休養(yǎng)比較多。 千禾察覺到她累了,將她拉到一旁樹下站著,一面褪下書包,一面問:你累了么?肚子餓不餓? 初語搖搖頭不吭聲。千禾蹲在地上打開書包,抬眼看了看她,直接脫了T恤墊在地上,拉著她的手往下:你坐著,吃點東西再走。 初語瞪大眼愣了愣神,見他光裸著上身在書包里掏東西,回過神后,驟然撇過臉,心跳疾速。 你坐著,千禾拉住她的手往下拽,坐啊。 初語抽回自己的手,避開自己的視線,磕磕絆絆道:哎呀!你把衣服穿上。 不要。他跟上來緊緊抓住初語的手,語氣莫名真摯:地上好臟,弄臟你的白裙子不好看,快坐嘛,再耽誤時間天就黑了。 天色漸深,周邊來往行人并不多。千禾將滿書包meimei愛吃的零食都遞給初語,初語接過一個藍(lán)莓味的慕斯蛋糕,由于在書包里擺放擠壓,邊角已經(jīng)沾損了些,可拿出來的時候仍然散發(fā)著一股馥甜的香氣。她小口吃著,視線則小心地繞過他。 可還是會看見,他渾身雪白的皮膚,削直單薄的肩骨下是一具還很青雉的身體。 初語只吃了一個蛋糕,便推說:剩下的留給你meimei吧,我們快上山,天要黑了。 別墅群的山道兩旁植滿蒼翠蓊郁的四季竹,竹梢遮蔽著天空,路燈微黃,清寂的空氣中,只有竹葉簌簌作響。他們走了很久,終于走到半山腰,千禾停在一間庭院外,抬頭看著院墻上攀爬堆砌的鳶蘿,低聲說:好像是這家。 透過滿墻藤蔓望進(jìn)去,是漆黑墨深的一片。 按下門鈴,等了很久都沒有人出來開門。 他們坐在庭院外的草坪上,看著世界一寸寸地暗下來。只有遠(yuǎn)方山道的燈影潦草昏散地照過來,初語倦了,趴在千禾膝頭打瞌睡,雙臂摟著他的腿,身子蜷成小小的一團(tuán)。 很久之后,遠(yuǎn)處有車駛過來,可是停在了半道,一個女人氣沖沖地摔門出來。 初語驟然驚醒,和千禾一同望過去。 緊接著,駕駛座出來一個男人,昏暗中看不清他們的臉,卻能遠(yuǎn)遠(yuǎn)聽見他們爭執(zhí)的聲音。 那有什么的嘛,她想住舅舅家就讓她回去好了。女人雖然大聲嚷著,可姿態(tài)卻很散漫,又不是沒住過,六七年了,也沒見她缺胳膊少腿。 男人壓著沙沉的嗓音,顯然是不愿讓步:不可能,要么我來養(yǎng),要么你哥養(yǎng),你自己選吧。 你什么意思啊嘉建清,你要嫌她是個負(fù)擔(dān)你就直說。 你又在胡說些什么?你知不知道嘉允已經(jīng)被你侄子給帶壞了,她前兩天還扇阿姨巴掌你知道么?她為什么變成這樣?還不是和那個壞孩子有樣學(xué)樣。 誰是壞孩子?我不覺得千禾有什么問題,我也不覺得我女兒哪里做的不好。你要是對我們家里人有什么成見你就直說。 對!我就是對那小子有成見,他做的那叫人事兒么?一言不合就拿板磚招呼人后腦勺?你以為他年紀(jì)小就什么事都不懂?板磚砸不砸得死人,他真不知道么?他在警局和警察對罵的時候你沒看見是吧?我告訴你顧淺,你把女兒放在那種人身邊,遲早是要害了她。 彼此沉默的間隙,車內(nèi)忽然響起女孩哭喊的聲音。 從頭到尾一言不發(fā)的千禾倏地站起來,隔著遠(yuǎn)遠(yuǎn)的夜幕,他看見表妹哭皺在一起的小臉,捏緊了拳頭,又蹲回去。 汽車重新啟動,朝著他們的方向行駛過來。 他們彼此依靠著躲在草叢間,隱匿在陰影里,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 他們借著夜色往回走。 來時的沖動興奮此時已經(jīng)全然褪散,只剩兩只小手緊緊牽在一起。 世界忽然變得好安靜啊。 夜風(fēng)吹響竹梢,呼嘯的涼意掠過山脊又不斷回旋折返,千禾眼底的溫度也漸漸隨著山風(fēng)降了下來。 他們走了一半的山路,千禾停住腳步。 默默將書包背到胸前,彎下腰,說:你走不動了是不是?我背你回去。 初語拉著他的手不肯放,聲音低微:我能走。 上來吧,還有很久才能到家,我背你走得更快。 他仍彎著腰,頭埋得很低很低,像是要把所有的委屈失落通通都埋進(jìn)地里。 寒津津的夜空仍然沒有一絲光亮,烏沉的積云擦著遠(yuǎn)處的屋脊拖曳移動,壓得人幾乎喘不過氣來。 初語走到他面前蹲得更低,仰起臉看他。燈影映照下,她看見千禾左側(cè)下頜的位置有一顆淺淺的血痣。 漂亮得就像今晚缺失的月光。 她伸手撫上去,反復(fù)憐惜地摩挲。 很久很久之后,千禾也蹲了下來。她的指尖移到他眼下,仔細(xì)將那一點濕氣輕輕撫平。 千禾,你才不是壞孩子。 也不是雜種,壞胚。 你是我最好,最好的朋友。 也是我今晚,沒有看見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