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在一眼望不到盡頭的大漠之上，一道霧沉沉的沙柱平地升起，不斷上升，直直插入云中，卷起周圍陣陣沙浪。

    沙柱左近，兩隊人馬正廝殺不斷，黃沙地上橫七豎八的躺著幾具尸體，一柄寫著東緝事廠的幡旗被從中間砍斷，倒插進(jìn)黃沙之中，旗子旁邊還躺著兩具尸身，一人手握短劍，劍柄幾近沒入另一人小腹，自己脖子卻被一雙大手卡住，眼球都凸了出來，這二人竟是至死方休，同歸于盡了。

    眼見那沙柱越升越快，到了天頂，攤成一片沙云，黃沙障目，遮天蔽日，讓惡斗的兩方一時間分不清誰和誰。還活著的人紛紛停手，仰頭望著這大漠奇景。

    朝這邊來了！不知是誰喊了一句，眾人這才驚覺，那柱子不僅急速向上升，還正朝著戰(zhàn)場徐徐前行。那片沙云也越來越大，剛才還碧空如洗的藍(lán)天，半邊天已是黃霧蒙蒙。這等詭異景象眾人一生從未見過，眼見沙柱前行，竟也不躲，像被釘住了一樣敬畏的看著天空。

    突然一陣狂風(fēng)刮過，卷起四下的黃沙，眾人皆掩面退后，從指縫中瞥見那沙柱速度加快，朝人群奔來，兩隊人馬再也顧不得爭斗，紛紛四散奔逃，唯恐被那沙柱吞入腹中。

    過了約有半柱香時間，狂風(fēng)散去，沙柱和那沙云均消失不見了，惟有一輪明日懸在湛藍(lán)的天空之上，與那一望無邊的大漠遙遙相對。

    不久前還死斗的兩隊人馬此時皆有死里逃生之感，紛紛放下手中的兵刃，面面相覷，彼此眼中都像是剛從墳地爬出來一樣，黃沙敷面，滿身塵土，沒有了官與賊之分。

    地下的尸體也都蓋上了一層厚厚的黃土，有的已經(jīng)沒入黃沙中，只剩下隨身帶的兵刃孤零零的散落周圍。

    大當(dāng)家的呢？突然有個身著勁裝的漢子喊道。

    方小乙呢？一個戴尖帽穿褐服的番子幾乎同一時間驚呼。

    這二人面面相覷，又不約而同地將目光移到這滿地死尸上面。

    洛七眼前寒光一閃，接著是幾滴血紅，滴滴噠噠地落在面前的黃沙之中。她順著那寒光向上看去，原來是一柄長劍，劍尖正滴著不知何人的血，持劍的手虎口處有一條猙獰的疤，握著劍柄紋絲不動。洛七揚起頭，眼前這人一身褐色勁裝，左肩裂開一道口子，鮮血順著傷口流到了胸前，形成巴掌大的一片。這人約摸二十來歲年紀(jì)，面白無須，臉蛋圓圓的，一對眼睛又明又亮，是副討人喜歡的長相，還帶著點稚氣未脫。他面無表情的看著腳下的洛七，手中的長劍閃著精光。

    洛七看著他笑了一下，接著緩緩閉上眼睛，她在等那把劍刺穿她的胸膛。

    等了良久，卻不見那人有所動作。她睜開雙眼，眼前的人仍是方才的姿勢，雷打不動一般。忽地，他調(diào)轉(zhuǎn)了長劍，將劍插入黃沙之中，又上前一步，伸出剛才那只握劍的手。

    你要做什么？洛七盯著他虎口處那道疤問道。

    你腿斷了，走不了路。那人開口道，聲音如同少年一般，只是冷冷清清的。

    洛七又笑了，視線從那道疤移到他臉上，帶著些好奇的問道：你居然不下手？

    那人搖搖頭，拔出沙里的劍，還劍入鞘，接著不由分說地將洛七抱了起來。洛七先是一驚，很快就又換上一副從容表情，并不阻攔掙扎，還在他懷里笑了起來。既然他不殺她，她就要殺他。洛七心中想。

    方才若不是你拉我一把，我就陷進(jìn)流沙里了。那人抱著洛七向前走，說話的時候視線卻并未看向懷中的人。他的面前是一望無際的沙漠，遠(yuǎn)遠(yuǎn)望去，天與地仿佛連成一線，永遠(yuǎn)沒有盡頭。

    我若知道是你這條閹狗，斷不會伸手。洛七仍是笑著，語氣卻是冰冷至極。沙柱來時狂風(fēng)蔽目，早已分不清人畜，更何況這人并不著官服，和他們這些江湖人士一樣都是一身勁裝打扮。透過層層風(fēng)沙，她只見一人陷入沙地里，一對烏黑的眼珠正盯著她，她心下不忍，便伸手去拉，卻沒想到這人偏偏是東廠的番子。

    你叫什么名字？洛七盯著他問道。

    方小乙。他報出了大名，接著又道：你救了我，我從不欠人情。

    洛七自然是不信方小乙會是什么知恩圖報的人，朝廷從未將他們這些江湖人士當(dāng)做人，方小乙一個東廠的打手，更是其中最兇惡的鷹犬。她目不轉(zhuǎn)睛地打量著方小乙，他肩頭的傷口不淺，洛七隱約記得自己一刀砍到一個人的肩上，不知是否就是他。方小乙對洛七的目光視而不見，他面無表情，只是向前走著。

    你放我下來。洛七命令道。方小乙的腳步立即停了下來，卻仍是看著前方，洛七直視著他的眼睛，說道：你背著我吧。

    方小乙明顯的猶豫了，他緩緩低頭，看向懷中人，洛七笑了：你怕我從你背后下手？

    聽了這話，方小乙一副猶豫不決的樣子，洛七嘴角帶笑，像是嘲弄一般。過了一陣兒，他小心翼翼的蹲下身去，將她放在沙地上，又將后背留給她。洛七拖著一條斷腿，掙扎著爬了上去，方小乙用手輕輕托了一下她，確認(rèn)她不會掉下來后，這才慢慢起身，繼續(xù)朝著太陽的方向走去。

    洛七附在他背上，望著無邊無際的沙漠，問道：我們要到那里去？

    不知道。方小乙頭也沒回。

    洛七的手指滑向方小乙的咽喉要害處，摸著那處的軟骨，方小乙腳步一滯，瞥了一眼身后人，卻仍是沒有阻止她的動作。

    你不知道該往哪里走，為什么不停下來？洛七一邊說著，一邊繼續(xù)在他咽喉處輕輕摩擦著。

    以前有人和我說過，若是迷路，便朝著太陽的方向走，總能找到出路。

    洛七沉默不語，手指停在方小乙的脖子上。周圍四方皆是藍(lán)天黃沙，只有那一輪紅日是這單調(diào)景色的獨特點綴。

    大當(dāng)家若是想動手，不妨想清楚，這大漠里怕是只有你我二人，只要有一個死了，另一個就只能做孤魂野鬼了。方小乙也突然笑了起來，洛七只聽見輕輕的笑聲，卻看不見他笑起來的樣子。

    洛七收回了手，將下巴擱到方小乙沒受傷的那側(cè)肩膀上，安靜的趴著。

    若是一直走下去，走到死，黃泉路上兩個人總不會太害怕。方小乙又道。

    和你？洛七嗤笑一聲，從心底不屑一顧。方小乙嘆了口氣：是和我，你怕是沒什么選擇。他頓了一頓，又補(bǔ)充了一句：兩邊都死了不少人，我們是各為其主，不必太過入戲。

    洛七仰天大笑起來，笑聲劃破大漠上空，伴著陣陣風(fēng)嘯之聲，透出一陣凄涼。笑過之后，只聽她說：有道理，我不殺你，你向前走吧，看看會不會走到死。她讓自己完全伏在他背上，又說道：更何況，說不定我們早就已經(jīng)死了。說完閉上了眼睛   。

    紅彤彤的太陽漸漸沒入地平線下，晚霞燒紅了半邊天，黃沙也被染成了紅色，舉目四望，分不清天與地。方小乙繼續(xù)向前行著，忽地，他遠(yuǎn)遠(yuǎn)看見前面有一排排灰色的小樓，像是一個村鎮(zhèn)。他停住腳步，身后的洛七沒反應(yīng)，似乎是睡著了。他嘴角露出一個淺笑，快走幾步，想要趕在太陽消失前到達(dá)那村鎮(zhèn)。

    小鎮(zhèn)的入口處掛著一個牌子，木頭早就腐朽了，上面的字也看不清楚。方小乙背著洛七，四處張望著，左右都是破敗的房子，分出了中間一條大道，腳下仍是黃沙。許是太陽將落，街上只有零星幾個人，個個穿著大襖，倚著房門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方小乙和洛七。方小乙走到一個胡子花白的老人面前，恭敬的道：我們在沙漠里迷了路，敢問老人家，有沒有地方歇息一晚？

    那老頭像看怪物一樣看著他，良久，才緩緩伸出一只皺巴巴的手，手背朝下。方小乙看著老漢，伸手入懷，掏出一錠上好的官銀放在老漢手心里。

    老漢將銀子拿在手里把玩一陣，卻并不收起來，而是將那銀子拿到方小乙眼前，接著緩緩地放回方小乙懷中。只見老漢從皮襖中掏出幾個碎貝殼，放到方小乙眼前，說：要這個。

    方小乙回頭看了一眼洛七，洛七早已醒了，可這走南闖北許多年的凌云寨大當(dāng)家也是一頭霧水的樣子。方小乙又看向老漢，為難道：老人家我沒有這個。

    你們是從哪兒來的？老漢問。

    方小乙再次和洛七對視一眼，猶豫了一下，答道：甘肅，天水。

    老漢搖搖頭：從沒聽說過。他收回了碎貝殼，指了指街里頭，說道：我有間客棧，可以收留你們，但你沒有錢，要給我干苦力抵賬。

    方小乙毫不猶豫地點點頭，那老漢便讓他跟著他走。

    敢問這是什么地方？方小乙問道。

    老漢不答，帶著方小乙和洛七到了一處掛著無字旗的小樓前，他推開破敗不堪的木門，這才轉(zhuǎn)過身來，道：狂沙鎮(zhè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