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相識叁
初相識·叁
林瑾摸摸緋紅面頰,又咬唇思索好一會兒,心中依舊沒個主意。 她抬手將刺眼的燈光滅掉,整個身子便隱于沉沉黑暗。 蟾光如水般從玻璃窗子瀉進,落在男人俊逸的臉龐,他的眼角眉梢便染上層淡淡光輝。林瑾望向他,只覺他被銀光蹂躪的肌膚,像極姆媽用小鋁鍋煮奶時,上面結著的薄薄皮子。 只要輕輕碰一下,就會倏然碎掉的那層奶皮。 林瑾嗤笑,真想伸手戳戳,看是不是和奶皮一樣易碎。 她支著手,又瞧了好一會,才心滿意足轉過身去,將位于角落的搪瓷暖壺拎過來。水聲搖曳,幾縷暖白煙霧,在黑暗中裊裊騰起,臉盆底部嬌怯欲開的菡萏,經(jīng)這熱意氤氳,愈發(fā)顯得得紅燦誘人。 林瑾把毛巾放在水里浸濕揉搓,反復幾輪,才狠狠心將它完全擰干。 林父在世時,將男女大防看得極重,送她讀的也是中西女塾。后來父親辭世,林瑾才去了雷士德工學院修讀藥劑科。 班中男男女女,皆是新思想新潮流,因此她也常和男同學結伴外出游玩。但是現(xiàn)今讓她去扒陌生男人衣服,這對她委實屬于頭一遭。 林瑾深吸幾口氣,才在床邊慢慢坐下,手中的熱毛巾一點一點,將男人臉上混著血的污跡擦凈。 男人密睫忽閃,鼻梁高挺,薄唇微微抿著,整個下頷線條清晰又流暢。不似中國男子的面容,倒有些像中西女塾花園里的那座希臘雕塑。 只是不知是什么眼型? 林瑾突然盼望男人是什么眼型都好,只要不是桃花眼。她想到弄堂口敲小鑼算命的寧波人說過,桃花眼的男人最是涼薄,靠不住。 不過就算涼薄又怎樣?和她又有什么關系呢?她的姆媽并不會允許她和一個小流氓有過多往來。 林瑾將男人扶起來,把他后背靠在自己身上,騰出兩只手,去脫他沾滿血跡的白襯衫。 男人傷口并不重,只有幾個刀口,看來衣服上的血大多是屬于別人的。林瑾松了一口氣,只覺心中似有什么東西悄悄落地。 她重新絞了把熱毛巾,給他仔細擦拭身子。 這是她第一次看男人的裸體,或者說是第一次看年輕男人的裸體。 她以前在震旦醫(yī)學院輔修過解刨課,不過用來上課的是一具年老色衰的男性尸體。 遠遠沒有眼前的鮮活年輕,隆起的腹肌還會隨著男人的呼吸,一鼓一鼓。毛巾擦過的地方,古銅色肌膚便會閃著濕漉漉水光,像是貓咪添了一口的酒心巧克力。 林瑾垂下眼眸,拿過藥水和繃帶為男人包扎傷口,動作比窗外的月光還要柔。 一切穩(wěn)妥,她給他扯過床邊的被褥蓋上,心里則盤算,明天要去永安公司買一件男式襯衣。 許是心不在焉,她給他蓋被子時,柔軟細膩的左手,無意間碰到男人褲襠,那硬如鐵的觸感,霎時讓林瑾臉燒起來,熱熱地,直燒到耳根。 東方魚肚翻出一根淺淺的信號,曙光與薄霧開始在城市上空茍合。 林瑾趴在書桌睡了半宿,醒來扭扭脖子,只覺渾身腰酸背痛得緊。大腦則處于一片混沌,待回過神,想站起時,卻驀然發(fā)現(xiàn)床上有個異物。 想了半日,才記起昨晚她帶了一個野男人回家。 這一切簡直夢幻的可怕,她怎么就把一個小流氓帶回家了? 看來黑夜果然是灌了烈酒的小妖精,居然引誘她做如此離經(jīng)叛道之事。 林瑾捏了捏臉,確定不是做夢,才鼓著小嘴退出房間,準備洗漱趕回藥房,以免早班同事發(fā)現(xiàn)店里空空蕩蕩,連一個鬼影都無。 胭脂紅的霞光似火絨般在蒼穹升起,海關大樓的威斯敏斯特鐘聲曲鐺鐺鐺響徹整個公共租界。 林瑾從外白渡橋走過時,只覺上海灘一下子熱鬧起來,騙子,乞丐,小偷,拆白黨都被這雄渾的鐘聲喚醒。 行尸走rou們,開始了他們嶄新的一天。 她小跑到四馬路,急急推開藥房玻璃門時,小芳正端坐在那,背挺得筆直,認真地寫銷售報表。 小芳雖穿著白大褂,卻是掩不住的風情嫵媚,眉若遠山,眼似水波,標準的小開殺手。 木木,你又溜出去吃小籠饅頭了,對伐?小芳見來人是林瑾,遂放下自來水筆,粉嫩的唇角微翹,上面擦著新色號三花牌口紅。 林瑾沒有否認,只是拍拍胸口,輕喘了幾口氣,早曉得你來那么早,我就不心急火燎往這兒趕了。 我不放心你呀。小芳笑了,她轉著自來水筆,慢悠悠說,我昨天和女朋友看電影,馬路上遇到許多巡捕房和警察局額人,說是又有幫派在鬧事。所以特地起個大早來藥房看看。 說到這里,小芳倏得停下手中動作,臉色嚴肅,看向林瑾有些蒼白的面頰子,關切地問道,昨夜沒出什么事吧? 能出什么事?林瑾不敢直視小芳,連忙垂下頭。 她拿起筆在員工簿上飛快簽字,軟糯糯丟下一句,走啦,拜! 看著林瑾匆匆遠去的背影,小芳細眉微蹙,總覺得她今天有些古怪。 當林瑾拎著永安百貨公司紙袋回家時,男人依舊安靜睡在那里,睡姿和她出門時一模一樣,只是俊臉紅得厲害。 她心中一緊,伸手探探男人額頭,居然發(fā)燒了。 不穿上衣睡覺就發(fā)燒?身子那么虛? 林瑾心中雖抱怨,雙手卻立刻去翻上次阿弟剩下的退燒藥。找到后,小心地用湯羹喂男人喝了幾口。 接著又跑去樓下打了桶涼水,把自己貼身帕子拿出來濡濕,貼在他額頭降溫。 冰冰涼涼的觸感,似乎讓男人有了反應,他嘴里不住地喊熱 麻煩精! 林瑾嘟噥,伸手拿過蒲葵扇,守在他身邊,有一搭沒一搭地給他扇著風,每過半小時,就站起身,重新給他絞塊涼帕。 就這樣,直守到落日,男人的燒才完全退下來,嘴里也不再說糊話。林瑾懸著的心也跟著退回至胸口。 此時,弄堂飄來飯菜誘人的香氣,她也不為所動,眼睛眨也不眨,全副心思都在男人身上。 直至夜幕四合,銀月高掛,樓下傳來餛飩攤販,手敲梆子的篤篤叫賣。 林瑾這才意識過來,她已整整一日未曾進食,胃里早就空無一物,虛得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