櫻桃紅肆
櫻桃紅·肆
林瑾剛走回店里,西藥房門口,懸著的貝殼風(fēng)鈴便又叮當(dāng)叮當(dāng)一陣輕碰。 穿緋色旗袍的濃妝女人,穿著海綿奶罩,胸脯頂?shù)脴O高。 她曲起食指,敲敲玻璃柜臺。 小芳走過去,循例問了幾句話,便給她拿了法國帽和德國獅牌六零六。 客人走后,小芳走到林瑾身旁,笑道,聽說藥所又在研制性藥,以后不必再向外國進口了。 按照工部局規(guī)矩,上海妓女每段時間都要去工部局檢查身體,得了病的,一律打針吃藥,方可重新執(zhí)證上崗。因此,性藥在上海的火熱程度超出想象。 要是能把開發(fā)性藥的精力,分一半給其他藥品就好了。林瑾努了努嘴。 藥房門口驀地傳來汽車引擎嗚咽停下的聲響。 小芳用手肘碰了碰林瑾,眼神向外飄去,嗓音帶幾分揶揄,你的小竹馬來了。 林瑾抬眸望向玻璃門,只見簡溪穿著漂亮挺括的白色凡立丁西裝,愈發(fā)顯得整個人玉樹臨風(fēng),溫文爾雅。 說了好多遍了,他不是我的竹馬,只是我同學(xué)的阿弟罷了。林瑾勾勾嘴角,無奈地道。 可是你們七歲就相識了,怎么都算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呀。小芳臉上是一本正經(jīng)的神色,怪不得上海灘這么多人家對中西女塾趨之若鶩,節(jié)衣縮食也要讀,原來是要借機掉金龜婿。我以后生了女兒,肯定也要送她去讀。 她就讀的務(wù)本女子中學(xué),雖也蜚聲上海,卻決計不能與中西女塾,相提并論。 林瑾咬唇,正想回話,簡溪已推門進來,臉上掛著淺淺的笑意。 嗨,簡少。木木一下午都趴門口看,大概是在等你來? 小芳每每見到簡溪都要暗暗感嘆,不愧是上海灘出淤泥而不染的貴公子,比她平日交往的小開強太多。 簡溪聽了小芳的話,只覺心上暖烘烘,臉上淺淺的笑容也深了不少,身后隨從適時遞上兩瓶包著洋文禮品紙的香水。 小芳接過香水,瞥了眼上面的洋文,莞爾一笑,嬌蘭香水,簡少破費了。 林瑾與簡溪從藥房出來時,碎金子般的霞光落了整條四馬路,毛茸茸的光圈在兩人周圍綻開。 木木,要勞煩你先陪我去趟外灘,我臨時有筆交涉。奔馳汽車里,簡溪側(cè)過臉柔聲道。 林瑾無力點點頭,抬眸問,你怎么這幾日都來接我? 怕你再遇到小流氓。簡溪曲指刮了下林瑾的鼻尖,怎么那么傻?不和他們提我的名字? 簡冰告訴你的? 嗯,她還憤憤半天,說你竟連她都沒認出來。 林瑾忍不住嗤笑,我認識她許久,都未見過她穿旗袍的模樣,一時半會當(dāng)然認不出,更何況她都留洋兩年多了。 她這次回來是和顧市長的三公子舉行訂婚儀式。顧老太太是老思想,自然不喜女子穿洋裝。簡溪眸色微深,凝著她的小圓臉說著。 林瑾敷衍地嗯了聲,搖下車窗,支著手望向街外的車水馬龍。 暮色沉沉,待林瑾與簡溪抵達外灘匯豐銀行時,銀行大班郭先生,早已迎著落日,西裝筆挺,恭候在門口,一見簡溪從奔馳車下來,便十分客氣地迎上前問好。 這座位于外灘的銀行大樓,耗盡了匯豐兩年純利潤。 貫通二至四層的六根愛奧尼亞式立柱,仿希臘神殿的巨型穹窿頂,堅硬的花崗巖外墻,皆使整棟樓看起來雍容典雅,美輪美奐,足以傲視外灘諸樓。 林瑾隨簡溪等穿過三扇青銅框的玻璃旋轉(zhuǎn)門,經(jīng)八角形門廳,進入金碧輝煌的洋人廳。 郭先生見林瑾是第一次來,特地在圓柱前停下腳步,含笑介紹道, 林小姐,這可是整根大理石圓柱,世上唯有六根,匯豐獨占四根,其余兩根在巴黎的盧浮宮。當(dāng)年我們將圓柱遠涉重洋運回上海時,還專門打造了承載的特質(zhì)木船。 林瑾聞言,禮貌地朝他點點頭,心里則咕噥用國人膏脂堆出來的柱子,能不好看么。 郭先生似乎很滿意林瑾的反應(yīng),又領(lǐng)他們進入裝飾別致,用來招待貴賓的會客間。 會客間與大廳相連,布置令人放松,壁爐,衣柜,書架,一應(yīng)俱全。 淡藍色的天花板裝飾著五角星辰,一顆一顆,金艷艷的,栗色柚木地板色澤鮮亮,憑窗而立,可以欣賞到黃浦江動人景致。 郭先生又引簡溪去會客室的小間進行交涉,林瑾便自顧在外間的鵝絨沙發(fā)入座。 沒過半晌,便有穿戴整齊的聽差,捧著黑漆托盤,給林瑾端上一客冰淇淋。 林小姐,這是意大利總會的核桃椰子泥雪糕,請您慢用。說罷,含笑深深鞠了個躬,捧起托盤離去。 奶白色的冰淇淋球,綴滿燦燦核桃粒,又襯著舒展薄荷綠葉,盛在透明格麗特杯中,這便先有一股沁涼甜蜜,幽幽竄入鼻尖。 往常最愛甜點的林瑾對此卻無半分興趣,她只盼簡溪快點談完事,她便可以離開這里。 誰知足足過了一個鐘頭,簡溪才結(jié)束交涉,郭先生又親自送他們出銀行大門。 林小姐,真是太遺憾了,倘若不是您和簡先生還有約會,鄙人亦可領(lǐng)您參觀我行。行內(nèi)馬賽克壁畫,內(nèi)飾皆出自意大利名匠之手。 郭先生動情地朝林瑾說道,倘若您下次有雅興賞光,來前撥個電話,鄙行隨時備飯鵠候。 一上車,林瑾便忍不住問,簡溪,你怎么還和匯豐銀行做交易? 哪怕洋人再看不起中國人,明面上還是不敢顯露太甚。可是匯豐銀行卻偏偏毫不掩飾,作為外灘體量最大的建筑,他命令正門只許外國人出入,中國人須得走福煦路的后門。 進入銀行后,又分為洋人廳和華人廳。洋人廳占地兩千多平,足足是華人廳的五倍之多,氣得一桿子愛國人士牙根癢癢。 簡溪莞爾,云淡風(fēng)輕地說,它給的利息最高,況且款子放在匯豐銀行,其他人才會對簡家財力更加有信心。 林瑾知道,匯豐銀行在上海,乃是力壓中央銀行的存在。每日清晨,投機分子都會候在匯豐銀行門口,等待今日外匯掛牌價。即使中央銀行有的看,但他們還是以匯豐為準。 可是它看不起我們!林瑾正色道,聲音驟然揚高幾分,憑什么它將銀行開在中國的土地,中國人還得走后門? 簡溪側(cè)過臉望著林瑾,神情不解地問,我們剛不是走的正門嗎?木木,并沒有人看不起我們啊。 不是這樣的林瑾剛想解釋,卻被簡溪硬生生打斷。 好了,木木,不必為這些小事煩擾我們心緒。我們?nèi)ゾS多利亞吃晚飯好不好? 簡溪,這不是小事。林瑾有些激動,陳先生在寧波路開了銀行,你應(yīng)該支持我們民族的產(chǎn)業(yè)。 林瑾家的存款都是存在陳先生開辦的上海商業(yè)儲蓄銀行,雖然不是太多錢,但就是想出自己一份力。 簡溪見她薄嗔淺怒,桃腮暈紅,說話時兩個耳墜子,沙沙打著衣領(lǐng),這便讓他生出幾分憐愛,忍不住用手去撫她的臉,卻被她一扭臉躲開了。 簡溪搖頭,訕訕收回手,木木,我是生意人,我自有我的行事準則。 林瑾嘆了口氣,覺得怎么都和簡溪說不到一起,遂轉(zhuǎn)過臉,將車窗搖低,任由黃浦江晚風(fēng),吹拂臉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