護夫瑾叁
護夫瑾·叁
山上沒有蒼松翠柏,貧瘠得如同淮陰這個名字。 光線遠遠射耀下來,唯見一個個半圓土丘,有的墳很新,連帶土也是濕潤的深棕色,有的卻早已被青蔥雜草掩蓋,辨不清本來面貌。 很涼的秋季,工匠還是穿著黑色短打,鄉(xiāng)下人不懼熱,也不怕冷,無論穿什么,只要能利落干活便好。 身形瘦長挺拔的男人本靠樹站得極遠,直至暮色蒼茫,方走過來,蹲下身子,兀自掏出打火機,燃起銀寶蠟燭。 橘紅的火光一搖一曳,男人的面容匿在光影中,時而清晰,時而模糊,白而嗆的煙霧騰騰縈繞在他四周。 修墳的工匠很有些年紀,見陸嶼走近了,方道,這塊墓碑上,怎也不寫個名字。不寫名字豈不是孤魂野鬼?下到地府里頭,閻王老爺也是不待見的。 男人因這話,抬頭看了眼空空落落的墓碑,上面確實一字也沒有。 當然沒有名字了。 畢竟這碑還是幾年前,他親自立的。 五歲前的時光模糊而又快樂,他如同村里所有小男孩一樣,赤著腳上樹掏鳥蛋,下溪撈魚蝦,整座大山都印滿了他小鹿般輕快的足跡。 回到家后,娘親會將他抱到小木凳上,端過一盆子溫溫熱熱的水,握住他臟臟的小腳丫,輕輕地揉搓。 他早已忘記娘親長什么樣子,只記得水很溫暖,像是她臉頰上懸著的笑。 不過待爹爹回來時,他的小腳丫又會變得烏黑,他總是同晚風比速度,飛奔到村口去接他。 這個健壯得能打下一頭老虎的男人,只有面對他和娘親時,冷峻的臉龐才是笑呵呵的。 他會如雀躍的小鳥般撲進爹爹懷里。 爹爹則會往他嘴里塞塊米糖,再將他抱起抗在肩胛上。 這時候,他總是最威風的,能看到許多平素看不到的風景。原來啊,天空晚霞離他是這樣近,近到仿佛一伸手,便能沾染五光十色的神采。 他很想再多記起些什么,可卻怎么也想不起來了,或許所有記憶中的美好,早在時光的風雪中漸冉消散。 五歲時的那場時疫將一切粉碎。 為了防止疫情傳播,村里人把尸體壘在村口,直壘得比天還要高,然后一把大火通通燃盡,無論他多少次想沖上前去,都被人死死攔下。 黑煙紅焰翻滾咆哮,嗶嗶剝剝的炸裂中,娘親溫暖的笑,爹爹寬闊的肩膀,再也尋不見了。 他開始獨自生活,獨自孤獨地生活。 在村里受盡奚落白眼討要百家飯,同兇惡的野狗爭奪吃食。晚上蜷縮在茅草叢里,將身體縮成很小很小的一團。 無數(shù)次,他都以為自己快死了。 后來,他遇見了收養(yǎng)他的小腳女人。這個直到她死,他都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的女人。 小腳女人是從城里來的,剛來的時候帶著一股城里人才有的干凈。 她每天都會洗澡,每天。他想討好她,想讓她笑,便漫山遍野的去撿枯樹枝,抱在懷里,回家生火燒滾guntang的沸水。 待他將熱水一勺勺舀進木桶時,白霧氤氳,他覺得小腳女人很干凈,和年畫上披彩帶的仙女一樣干凈。 她去城里出活,偶爾會帶他去街口一家小吃店吃東西。 她會和老板說家鄉(xiāng)話,那時候他才知道小腳女人不是淮陰人,而是浙江樂清人。 只有在這家店時,小腳女人的臉龐才會浮現(xiàn)出一股很溫柔的神情,她會給他夾番薯黃夾,看著他慢慢吃掉,唇角含笑,輕輕問一句,小寶,好吃么? 后來不知為何,她再也不帶他去城里了。 這時候,村里婦女都在傳,說小腳女人在城里當過婊子,后來松了,便只能在村子里賣。 婦女們說的時候,神情總是憤恨的,厭惡的,說完還要往地上吐口唾沫,再用草鞋啪嘰踩散,仿佛踩的是小腳女人的臉。 那時他還很小,聽到后,只會將拳頭捏得發(fā)緊泛白,跑去山上呆了大半日,抓回一只野兔。他將野兔捧到小腳女人面前,懵懵懂懂地說,娘,以后我抓兔子養(yǎng)你,你別賣了。 因著這句話,小腳女人差點將他打死,她舉著棍子恨恨地說,就連你也嫌棄我臟!你算什么東西,你只是我撿來養(yǎng)的玩意兒罷了。你有什么權(quán)利嫌我臟?你這種雜種有什么資格叫我娘? 從此以后,他不再喊她娘親。 他只會用拳頭將那些五大三粗,在床上把小腳女人折磨得青青紫紫的男人堵在村口。 男人們干不過他,就跑去找小腳女人告狀。女人扭著畸形小腳,舉著搟面杖痛哭流涕打他。他跪在地上,緊握雙拳,任由棍子如雨點般落下,半聲都不會吭。 最后小腳女人力氣用完了,跪在地上哭,大滴大滴的眼淚,洇在他皮開rou綻的傷口。 只有這時候,他才覺得疼,很疼。 他還記得小腳女人離開的那日,漫天全是晚霞,橙黃,嫣紅,凝紫,美麗得直令人挪不開眼。整個村的女人都說今天是個好日子。 小腳女人拉著他,臉龐又是那難得溫柔的神情,她有氣無力地說,小寶娘娘終于可以下去陪你了 那時候他才知道,他所再次視若珍藏的親情,不過是另一個人的替代品而已。 小腳女人身子小,連帶棺材也小。黑魆魆的薄棺厝在田塍上,他沒錢替她落葬,便輾轉(zhuǎn)來上海做乞兒、做餐館學徒、做幫派底層打手,存了些銀錢,才回鄉(xiāng)給女人料理了后事。 落葬那日,夕陽斜照,他覺得自己唯一的溫暖,也隨小腳女人長眠黃土之下。 他以為從此之后,他的世界只有濃得化不開的漆黑,直至他遇到林瑾,這個臉圓圓,軟嬌嬌的姑娘。 遇到貼在路桿上的紅紙頭,她會上去認認真真念三遍,天惶惶地惶惶,我家有個夜哭郎。在蛋糕店,她會不顧服務生的白眼,執(zhí)意要拿那塊最大的牛乳曲奇餅。她會對著外國人不讓分毫地據(jù)理力爭,也會在大半夜給擺攤的老婆婆買碗熱騰騰的白糖蓮心粥。 林瑾會吼他,兇他,欺負他,也會紅著眼眶對他軟糯糯的撒嬌,只對他一個人的撒嬌。 他的生活因她的出現(xiàn)而變了顏色,他想同她在一起,永遠在一起。 可是 思及此,他垂下眼眸,斂住所有情緒,如同落日殘霞般,悄無聲息,湮沒在大山最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