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茸茸貳
草茸茸·貳
百貨公司櫥窗秀,已然呈現(xiàn)新季度的時裝。 林瑾隨簡溪去拍婚紗照,因時間倉促,主婚紗是由成衣店承辦。 五六個店員幫助林瑾換婚紗,一條簡潔的魚尾款。 林小姐,這款婚紗很適合您。 店員雖含笑恭維,但她不明白簡家娶妻的婚紗難道不應(yīng)專門從國外運(yùn)回來嗎?這位準(zhǔn)豪門夫人,看上去也是意興闌珊的模樣。 林瑾凝望穿衣鏡中的自己,有些陌生,下巴微尖,可以看出些許骨感。如若放在以前,她肯定開心壞了,可是現(xiàn)在,居然懷念小圓臉的自己。 林小姐,這是捧花,請隨我來拍照。店員將梨花遞給林瑾。 林瑾搖頭,她才不要捧著最喜歡的花,嫁給不喜歡的男人。 幫他們拍攝的攝影師是剛留洋回來,思想開放,不斷要求林瑾與簡溪做親昵的動作,都被林瑾拒絕了。 林小姐,可以多些笑容嗎?神情最好再溫柔一點(diǎn)。 呃攝影師冷汗直冒,不知道照片該怎么拍,措辭一再謹(jǐn)慎,林小姐,麻煩您稍稍靠近一下簡先生,把右手搭在他胸膛,五指微微分開 林瑾沒有照做的打算,倒是簡溪適時說了句,差不多了,就拍到這。 他知道她不愿意同他拍婚紗照,連笑都是這般勉強(qiáng)。 簡溪待她換好裙子,走出試衣間,征詢她意見,木木,你是想自己吃午飯,還是我們一起吃? 他們到達(dá)餐館時,已經(jīng)過了午飯時間,菜色不多,總廚專程上來打招呼道歉。 沒關(guān)系,有面條嗎?簡溪還是笑得如沐春風(fēng),又轉(zhuǎn)過頭朝林瑾道,木木,你都忘了,今天是我生日。 林瑾真的忘了,便站起來道,我出去給你買一個蛋糕。 走了半條街,來到一家甜品店。 我要這個。林瑾隨手指了一個款式。 店員道,不好意思,這款蛋糕有人預(yù)定了,您要的話,需要現(xiàn)等一個小時左右。 林瑾正想晚點(diǎn)回去,便頷首同意,坐在沙發(fā)椅等新鮮出爐的蛋糕。 甜品店只有兩位店員,另一位姑娘正將法棍用夾子,一根根插在面包桶里,又將紙杯蛋糕放在玻璃冰柜。 我說,那個男人都好久沒來我們店里了。姑娘做完活,跑到柜臺和同事聊天。 長發(fā)姑娘一邊寫賬本,一邊笑,你是說總是下午跑來買栗子蛋糕,襯衣有時候還帶血的男人? 除了他還有誰?短發(fā)姑娘滿臉花癡,又拉著長發(fā)姑娘問,他真的好有型,簡直像好萊塢電影里的硬漢。哎,你說他是不是和女朋友分手了,才不來買蛋糕的,那這樣的話,我是不是就有機(jī)會了? 長發(fā)姑娘放下筆,戳了她記額頭,少做夢了,臉好看能當(dāng)飯吃?當(dāng)心被你姆媽知道,剝掉你皮。 他不止臉好看,明明身材也靈。怎么不能當(dāng)飯吃?短發(fā)姑娘振振有詞,再說有情飲水飽 短發(fā)姑娘還未說話,后廚便按了鈴,她推開柜臺門,匆匆跑了去。 林瑾心里酸酸的,抬頭望了眼店招,才想起這家店轉(zhuǎn)賣她吃膩了的栗子蛋糕。 或許陸嶼以后會給別的女孩買吧。 她拎著系紅絲帶的蛋糕盒子返回時,簡溪正等她一起吃冷掉的長壽面。 木木,謝謝你送給我的生日禮物。簡溪笑。 林瑾愣,她好像沒有送他什么東西。 謝謝你將自己送給我,我保證會讓你余生快樂。他拉起她手,似乎將他們之前的不悅一掃而空。 午后光線綿軟,林瑾端起香檳杯,喝了一大口氣泡水,嗆得她幾乎要流淚了。 林瑾與簡溪從餐廳出來時,恰遇到時芝,她抱著肩膀,躲在街角哭,身上衣衫襤褸。 時芝?林瑾蹙眉,輕輕走到她身邊,蹲下身子。 時芝抬頭,見是林瑾,連忙伸手抹干眼淚,努力笑得自然,林jiejie,這么巧,你也在這里。 林瑾拉住她兩條胳膊,上面似被鞭子狠狠抽打過,血rou泛滾,瞧著十分瘆人。 咖啡廳里,林瑾向店主人借了女換衣室,手里拿著膏藥,一點(diǎn)點(diǎn)為時芝處理傷口。 是你幫工的先生太太打你?林瑾皺眉,這得下了多大的狠手,連一塊好rou都不剩。 時芝生怕林瑾擔(dān)憂,只是搖搖頭,我在路上遇到壞人了,林jiejie,你不要為我勞心。 林瑾不語,將問服務(wù)生借的上衣,為時芝換上,手拉手走出換衣室。 大堂里,簡溪見他們走出來,遠(yuǎn)遠(yuǎn)地便站了起來,走近了,又親自為她們拉開座椅。 桌上擺著英式下午茶,細(xì)瓷茶具,三層甜品盤,薔薇紋餐巾,琳瑯滿目。 林瑾將餐巾對折好,鋪在時芝大腿,為她斟好紅茶,又詢她意,加了牛奶和方糖,最后捧過餐盤,讓她取盤中的手指三明治。 時芝小心翼翼揀了一個,正想塞進(jìn)嘴里,卻驀然瞧見對面簡溪唇角掛著淡淡的笑。 對不起。時芝窘得通紅,我第一次吃這些,是不是我哪里做錯了? 簡溪搖頭,淺笑道,時小姐,我只是羨慕你。 羨慕我?時芝不由睜大雙眸。面前這個男人看上去儒雅清秀,非常有錢,怎么會羨慕自己? 簡溪頷首,即使我和木木快結(jié)婚了,她都沒有對我這般上心過。 結(jié)婚? 時芝驚得將三明治重新放回盤子,驚訝地問林瑾,林jiejie,你要結(jié)婚了? 嗯。林瑾用小勺上下?lián)芘杳?,漫不?jīng)心應(yīng)答。 時芝本想問,那陸哥怎么辦?她知道林jiejie和陸哥關(guān)系非常好,怎么會一轉(zhuǎn)身就和別人結(jié)婚?還來得那么猝不及防。 林瑾顯然對這個話題不感興趣,看向簡溪道,時芝來上海是為了找他爸爸,簡溪你能幫幫她嗎? 這種問題對于簡溪而言,簡直易如反掌,當(dāng)場叫來隨從,讓他去警察局打聽。 吩咐完,簡溪瞇了眼窗外逐漸深沉的夜色,朝時芝歉意道,時小姐,今日太晚了,或許得等到明早才能有消息。屆時,我會派人第一時間通知你。 說罷,他又想到方才她衣衫襤褸的模樣,遂提議,我下屬家有位小姐剛從學(xué)校畢業(yè),搬回家中居住,缺個日常作伴的人。時小姐若有意,我可薦你去上工。他們?nèi)叶挤浅S行摒B(yǎng),絕不會打罵他人。 時芝不可思議,睜大水眸,她日夜懸心的兩個難題,別人竟可以這樣輕而易舉解決! 她現(xiàn)在做工的主人家,男主人常常酗酒,喝醉了不僅拿夫人出氣,還會將她打得青青紫紫,昨日還不知怎么,翻出根馬鞭,將她劈頭蓋臉猛抽。她本想不干了,可是押著的幾個月薪水,便會轉(zhuǎn)眼消無。 時芝不敢貿(mào)然答應(yīng),扭頭看向林瑾,見林瑾點(diǎn)了點(diǎn)頭,方對簡溪說了句,謝謝。 下月初一,是林瑾與簡溪結(jié)婚的日子。 林母便帶著林瑾,林瑜回到鄉(xiāng)下舊宅,準(zhǔn)備讓林瑾在此出嫁。 舊宅坐落于浦東昌棧南街,小三合院式的二層建筑,二樓還圍著半圈走馬樓,就連墻面青磚亦是當(dāng)年專門燒制。 林瑾剛經(jīng)過卷棚頂?shù)拇够ㄩT,便有兩個婆子,穿著藍(lán)底竹紋布衫,蹣跚上前,太太,大小姐,小少爺都回來了。 這倆婆子原是以前林瑾家的女傭,因著年老體弱,林母沒忍心打發(fā)她們,只留下照看舊宅。 其中一婆子,幾近半瞎,早已看不清人影,卻還是抖抖索索,執(zhí)起林瑾雙手,在上細(xì)細(xì)摩挲好久,方喃喃道,大小姐瘦了,我早上去街口排了老遠(yuǎn)的隊(duì),買了你小辰光最歡喜吃的下沙燒麥。 林瑾見她滿臉皺紋,心下酸酸,遂也拉起她手,輕輕喚了聲阿婆,牽著她慢慢往里走去。 整座大宅早已通紅似火,金錢紋的窗欞,貼滿紅艷艷喜字,周遭綢緞帷幔拉起,十分的喜慶。 最顯眼的便是庭院角落那株千層重瓣牡丹,枝瑩綠,花粉紫,灼灼數(shù)朵,開得艷烈似錦,爛漫春濃,空氣里亦彌漫著淡雅馨香,偶有暖風(fēng)拂過,瓣兒微晃,落粉嫣紅,煞是美麗。 這是林瑾曾祖母的嫁妝,取名富貴牡丹,代代相傳,象征無窮無盡的榮華安康。一禮拜之-后,它的分枝便會跟隨林瑾前往簡家,從此在那兒扎根繁衍,生生不息。 林瑾坐在堂屋,安靜吃完燒麥,沒有直接回房,而是去書房走了一圈,這里還似父親在世般,整潔樸拙。六七尺案桌,覆著米黃色漆布,上面筆筒水盂,檀架古硯,鏡盒煙斗,擺放得錯雜有章。 她拾起煙斗,這是英國制的瓷煙斗,燒久之后,表面會亮起一層光彩,絢麗敻絕,耀人奪目。 林瑾忍不住用指腹撫摸,一下一下,輕輕地,她亦想起當(dāng)年,姆媽會在春日午后沐浴完畢,坐在梳妝鏡前,素手纖纖,往烏綢緞般的發(fā)絲上,輕抹桂花油,再用桃木細(xì)篦的小齒梳一縷縷梳開。 那時候,父親會坐在拔步床上,嘴咬瓷煙斗,愛意深深凝望鏡前女人。父親的臉龐映在光線中,半晦半明,看不真切,唯有唇角笑靨真切清朗。 林瑾嘟了下嘴,她以前不覺如何,可現(xiàn)在只覺異常羨慕,這樣的場景,只怕永遠(yuǎn)不會發(fā)生在她身上。她不懂為什么姆媽可以嫁給心愛之人,她就得嫁給簡溪。 幾日的光景,過得稍縱即逝,很快便到林瑾出嫁的前一夕。 這一晚,桌面所有菜都是林母親手所做,每一道都是林瑾最愛。林母還按照風(fēng)俗,將紅棗、桂圓、花生、蓮子置到一個青花瓷盤,嘴里喃喃早生貴子、永不分離、團(tuán)團(tuán)圓圓末了,小心蓋上一張紅喜字。 林瑾從姆媽手上接過小盤,她將喜字揭開,眼神渙散,茫然無措吃著這一盤小食。 明日讓阿瑜送你出嫁。林母見到女兒這般憔悴,完全沒有新娘該有的喜悅,心尖驀然抽疼。 她拉過林瑾左手,柔聲勸慰,嫁人以后不要鬧性子,要學(xué)著做人媳婦。凡事多互相體諒。簡溪是好小囡,姆媽不會給你選錯人的。還有明天家里大門不會關(guān)掉,囡囡,這里永遠(yuǎn)是你的家。 依照風(fēng)俗,等新娘走出大門,父母親就會將正門立刻關(guān)閉,用以防止新娘將風(fēng)水帶走。 所謂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便是如此。 姆媽不信那些,我只愿我的寶貝囡囡幸??鞓?。 林母依舊絮絮叨叨,林瑾卻置若罔聞,只是麻木地往嘴里塞食物。 桂圓的甜,蓮子的苦,花生的脆,紅棗的香,入口卻變成說不出的酸澀,似毒藥般流入五臟六腑。 她的周圍變得一切清明,慢慢浮現(xiàn)出陸嶼的臉。 想起第一次在藥房倉庫,渾身是血的他。 她有點(diǎn)后悔,為什么總是和陸嶼鬧脾氣,欺負(fù)他,兇他。如果早知有一日,他們注定要分離,那么她一定會對他很好很好。 夜色蒼茫,屋外打更人的鑼鼓一聲聲敲來。 林瑜牽著林瑾去點(diǎn)紅燈籠,鴛鴦戲水的樣式,紅紅的光影,照得一切溫暖如春,如同七夕那晚,他們在天妃宮乞求的那盞。 然而紅光暈暈,林瑾心頭卻如烈風(fēng)刮過,淅淅瀝瀝墜著冰涼小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