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別苦叁
離別苦·叁
銀鉤高懸,淺淺淡淡,像是被人用指尖掐出來似的,又幸而掐得太輕,里面盛著的相思淚方才沒有滴落。 林瑾卸了妝,正往臉頰子摸雪花膏。樓下傳來悠揚的琴音,她側頭去聽,是英格蘭民謠long long ago。 她對著梳妝鏡怔愣,摸霜的手也漸漸停住,慘白月光映在她白膩光潔的手背,投出了分明酸楚的陰影。 簡溪捻開門,踏著暖鴨黃的細絨織花地毯,悄然無聲走至她身邊。 林瑾瞥見鏡中赫然出現(xiàn)的高大身影,嚇了一大跳,戚戚然地問,你不是在陪心心練琴嗎? 陪完女兒,自然要陪太太了。簡溪左手剛撫于她肩,便覺林瑾身體顫栗僵硬。他便立刻將左手拿下,垂在褲側。 簡溪臨窗而站,關切地道,你明日要過江?緩兩日再去吧,最近空襲警報總是在響。 林瑾轉眸望向他,十分認真地問,警報哪日不響? 女傭奉著簡老太太之命,敲門送進兩小碗蓮子百合甜湯,熱白的煙霧在臥房氤氳,透著股若有似無撩人的清香。 喝湯嗎?簡溪深深凝著她,有些試探地說,你方才晚飯好像沒吃什么。 林瑾搖頭,拿著木梳理著發(fā)尾,淡淡苦笑,你知道湯里有什么。 房門被咿呀一聲推開,簡心小rou手舉著粉水晶皇冠,奔奔跳跳跑進來。她抱著簡溪大腿,仰著小腦袋,爸爸,下周記者叔叔來采訪,我戴這個好不好? 好。簡溪彎腰將簡心攬在懷里,額頭對著她的小腦袋愛憐摩挲。 那下周爸爸還要給我編頭發(fā)簡心摟著簡溪脖子,繼續(xù)撒嬌,女傭jiejie們編的頭發(fā),都沒有爸爸編的好看。 簡溪拗不過簡心,遂又抱著她去房間,選下周采訪要穿的小禮裙。 林瑾望著他們父女倆遠去的身影,手中木梳重重跌落在桌臺。她憶起簡冰訂婚那日,陸嶼給她編的花環(huán),其實也很好看。 黃昏的熱風噼噼噗噗吹著,街巷也鬧騰騰起來,跑警報躲防空洞的民眾扛著瘦肩,拎著小板凳,慢慢往家走去。 林瑾坐在路邊,慢吞吞喝著一碗炒米糖開水。她直待到星光璀璨,蟲子唧唧哼哼開始鳴叫,三五只螢火蟲帶著淡綠光芒,幽幽亂飛。她方才起身,往街尾最隱蔽的房子走去。 這房子乃是一所吊樓,十分地簡陋,屋頂只疏疏覆蓋著幾片薄瓦。 林瑾穿過黑黝黝的走到,來到一扇破門前。她有節(jié)奏地擊敲,過了半晌,里面才傳出淡淡的女聲,黑暗破曉。 黎明將至。林瑾回。 破門嘎吱開了條縫,林瑾順著縫走進去,豆亮大的燭光暈著,一切皆是模模糊糊。 東洋人有意將他作為橋梁,進而全面掌控上海。女人朝林瑾遞過一張黑白照片,他這兩年在上海竄得很快,想必也是有東洋人的扶持。 那照片明顯是偷拍的,照片上的男人俊臉冷漠深邃,倒是有些像圣芳濟書院花園里的那座希臘雕塑。他左邊則暴露著半張東洋人的臉龐。 你需要去他身邊做臥底。女人又扯過一份申報遞給她,明晃晃的套紅大字標著: 【陸哥鹿死她手 仙樂斯新晉小花魁】 新聞后還附著男人摟著清純美麗花魁的背影照片。林瑾思忖,自己每日都會看申報,居然沒看到過這則新聞。 她又瞥了眼報紙發(fā)行時間,恰逢她畢業(yè)大考之際,些許是看漏了。不過林瑾也無所謂,報上關于陸嶼的花邊新聞比東洋人的炸彈還要多。 所幸大多數(shù)都是烏龍,第二日報館就會登報正式道歉,但他們卻對此cao作循環(huán)往復,樂此不疲。 上海灘如今三分勢力,在此分得一席之位的便是黑幫,其中黑幫又呈三足鼎立之勢,陸嶼率領的安幫,江天義率領的金幫,李月貴率領的灰?guī)汀?/br> 這些黑幫大佬多數(shù)目不識丁,年過半百。唯有陸嶼年輕英俊,洋文說得還好,常常受邀去各大學校演講,自然便成了記者爭相追逐的焦點。 夜已極深,濃得像墨般化不開。 簡溪走到陽臺,發(fā)現(xiàn)乳白洋桌上開著一瓶圣詹姆斯朗姆酒。林瑾正端著高腳杯,迎風默立。 他奪過她手中杯子,一口氣悶進嘴里,而后抬手緩緩擦著唇邊酒漬。 林瑾愕然看著簡溪,她了解他,他這個人最講的就是禮儀與風度。 簡溪捏著細細長長的杯腳,紅著眼發(fā)問,你恨我嗎?木木?恨我當時逼你和我走嗎? 都過去了林瑾清瘦的臉頰,揚起苦澀的笑容。 五年了,什么都過去了。 她轉過身,徑直往門外走去,卻被簡溪猛然拽住手腕,木木,先有國才有家,不要于心不忍。 我自然知道。林瑾掙開他手,離開了臥房。 衣帽間里,林瑾正對著行李箱收拾衣物。簡心捧著一枚平安結,躡手躡腳,鉆進來問,mama,你真的要去上海嗎? 林瑾停下手中動作,捏了捏她的左臉頰,是啊,你在家要聽爸爸和太婆的話。 那我可以和你一起去嗎? 你去的話,照顧你的女傭jiejie們就沒有工作,不能養(yǎng)家了。林瑾又捏了捏她的右臉頰,問,這樣的話,心心還要去上海嗎? 簡心認真考慮后,方抬起亮晶晶圓眸,那心心在家等mama。 這個是我和爸爸,下午編的平安結。簡心伸出胖嘟嘟小手,將那結仔細綁在林瑾行李箱上,mama要一切平安哦! 軋軋哄哄的汽笛聲,嘈雜而令人興奮。乘客們蜂擁而立,靜待輪船??渴伌a頭。 漫漫斜暉,緩緩落在林瑾清減美麗的臉龐。她怕熱,抬著左手遮在額間,右手則拖著重重行李箱,顛簸下船。 上岸后,她揚手招來一輛黃包車。年輕的車夫,瘦的只剩皮包骨,只聽他放開嗓門呦呵一聲,便將小車拉得飛起。 車夫以為林瑾是來上海探親,直對她講,現(xiàn)在的上海比起戰(zhàn)前,那是越發(fā)的繁華,倒是可以多住幾日。 夜沉沉地暗起來,雪亮路燈和絢爛五彩霓虹交相映襯。電影院與歌舞廳,鱗次櫛比,西裝革履的男士挽著摩登女郎,在金碧輝煌的門口出出進進。 黃包車夫氣喘吁吁,載著她來到從前居住的里弄。 到重慶一年,林瑾便托人將林父留下的房產(chǎn)鋪子變賣,所得銀錢,皆送林母林瑜出國,投奔遠在國外的堂姐。唯獨留下了她們以前自住的小樓。 林瑾拖著行李箱,在弄堂慢慢走著,這里似還是那一日,她翻繩離家而去的靜謐。頭發(fā)花白的老爺叔,搖著蒲葵大扇,窩在破舊斜格紋躺椅納涼。不遠處,白霧蒙蒙,還是從前那家小餛飩攤子嗎? 賣晚報的小男孩,走街串巷地嚷,兩個銅板就看上海灘陸哥的風流韻事 小男孩將韻事兩字尾音拉得極長,林瑾蹙眉,而后撐不住嗤笑起來。 她攔住報童,掏錢買了份晚報。她對陸嶼的風流韻事倒沒甚興致,主要是想了解今日上海情況。 林瑾踩著吱吱呀呀的木樓梯,來到了她久違的二樓小房間。本以空關這些年月,屋子定是霉爛不堪,但出乎她的意料,房間居然十分整潔,如同有人日日居住。 她在屋子踱了一圈,又探手在寫字桌上摸了摸,竟連星點塵埃都無,嚇得她后背涔涔地冒汗。 蟾光熹微,弄堂傳來老煙槍的陣陣叫賣,五香茶葉蛋細砂糯米粽蓮心白糖粥 林瑾躺在床上,將晚報翻得嘩啦啦作響,今日并無特別之事發(fā)生,怪不得陸嶼才會成為晚報叫賣的主題。 她又去翻看陸嶼的風流韻事專欄,那專欄也只是將之前花邊新聞做了總結與點評。最可笑的是,專欄下還明晃晃載著一則啟示: 【本刊為之前不實言論 向陸嶼先生深表歉意】 林瑾在重慶就喜歡看關于陸嶼的花邊新聞,因為這樣,至少可以得知他的近況。 夜已很深,她讀完報紙,翻來覆去睡不著,便去床頭柜隨便抽了本書,恰好是英文版的安徒生童話集。 她映著暈黃燈火,漫不經(jīng)心地讀,看著看著,發(fā)現(xiàn)有一頁赫然被人折了角。 林瑾心撲撲亂跳,她向來愛護書籍,從來只用書簽。只能說是有人趁她不在上海這段時日,不僅替她整理屋子,還躺在她的床上看,可能連躺著的姿勢都與她一模一樣。 想到這里,林瑾身上雞皮疙瘩暴起。她去讀折了角的那頁,講的是人魚公主用美妙的歌喉,向巫婆交換可以直立的雙腿。 纏纏綿綿的雨,從屋檐墜落,似是給馬勒別墅大門,掛上一排脆生生的珠玉簾子。 陸嶼捧著一份幾日前的重慶晚報,右手在上不住摩挲。她好像又瘦了,或許是照片失真,他這樣安慰自己。但是看看旁邊她的女兒和丈夫,比例分明又是正常的。 陸哥,人抓到了。項北帶著一幫人,呼啦涌進客廳,對著面前看報的男人請示,是不是還照以前法子處理? 陸嶼心不在焉嗯了一聲,心思還在研究林瑾的胖瘦。 房間突突開始sao動,間雜女人和孩童的哭喊。陸嶼劍眉深蹙,不情愿放下手中報紙,抬起黑眸,發(fā)現(xiàn)房間一角,幾個女人和四五個孩子哭作一團。 陸嶼疑惑看向項北,薄唇微抿,靜待他的解釋。 項北深吸口氣,抓了抓頭發(fā),連忙說,陸哥,他帶人明搶我們的碼頭,我們不能輕易放過他。 禍不及妻兒,你跟我那么久,不懂? 可是,其他道上還不得笑話死我們? 陸嶼重新捧起晚報研究,口中淡淡道,那也和他老婆孩子無關,放了他們。至于他和他手下的人,全部拉去黃浦江。 項北臉上露出不愿神色,可卻不敢多話。因為他明白,陸哥為人處世,有自己的一番準則,雖然有時這準則,又和瘋子差不多。 項北剛入幫派時,便聽說陸嶼曾一人單槍匹馬,替安老大搶回被奪的煙土。從此便作為安老大得力干將,一路升得很快。 安老大十分看重他,有意將女兒許給他。但他為了拒娶,一連砍斷自己左手三根手指,嚇得那位大小姐花容失色,還以為自己遇見了瘋子。雖然后來斷指接上,但陸嶼的手指活動卻因此受阻。 項北念及此,只得應聲,將人悉數(shù)帶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