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云歸·貳

    七月末，林瑾私人診所開張大吉，姹紫嫣紅的大花籃簇簇?fù)碓陂T口，鞭炮噼里啪啦響，嗆鼻惱人的氣味，彌漫在亞爾培路。

    這些時日，她都沒急著再去找陸嶼，畢竟她覺得一而再，再而三地主動采取行動，會顯得自己太過刻意，倒不如等陸嶼自己尋過來。

    她不信他真的會不來找自己！

    就這樣腳不沾地忙活了近半個月，才拿到租界頒發(fā)的營業(yè)執(zhí)照，招募齊看護(hù)醫(yī)師，準(zhǔn)時開張營業(yè)。

    林醫(yī)生，這是各方友人送來的。卷發(fā)女接待，遞給林瑾一沓子燙金賀箋。

    林瑾接過來，一張張翻著，到底了，都沒瞧見寫著陸嶼名字的箋子。

    她心中直犯嘀咕，沒有道理呀，她早在半月前，就在上海中外報紙，都刊登了診所開張的消息。

    林瑾不悅抿起唇，將那疊子卡片，隨手塞進(jìn)抽屜。

    午后，她帶著提貨單去碼頭提貨，是從歐洲運(yùn)來的西藥。她不放心，還是親自去看著。

    碼頭上，工人正值午休，林瑾沒有打擾，只是站在那里靜靜等著。

    不一會兒，便見幾個人推著大銅鍋走來，里面盛著淡綠色液體，聞著倒是清涼解暑。

    工人們紛紛拿著粗碗，翹首以盼，安靜地排隊。

    陸哥對我們真好，大熱天，還給我們發(fā)薄荷水。這一天得浪費(fèi)不少錢吧。一個碼頭工抿了口碗沿，喜滋滋對同伴道。

    同伴也忙點頭附和，是啊，其他碼頭哪有我們這待遇。那貪心的王管工，自己偷偷將津貼瞇下，陸哥知道后，硬是派人把他叫過去結(jié)結(jié)實實揍了一頓，嚇得其他管工都將嚼碎吞進(jìn)肚子的東西，翻倍吐了出來。

    不遠(yuǎn)處壯漢端個碗走來插話，昨兒你們不在，項哥親自來了，說咱以后的工錢都由幫里管，再不會讓那些吸血蟲昧了我們的血汗錢。

    熏風(fēng)搖來，林瑾微笑著拂了把碎發(fā)，自顧走遠(yuǎn)些，她怕再聽下去，會忍不住去尋那個野男人。

    一直到下午，碼頭工人上工，林瑾才領(lǐng)回那幾小瓶西藥，寶貝似地捧回亞爾培路。

    叫你們管事的出來。別躲著。拿著匕首的男子朝店里小看護(hù)亂嚷，我們只是來收保護(hù)費(fèi)，不會傷人。

    林瑾走到診所門口，見狀不對，立刻沖進(jìn)去擋在看護(hù)面前，朝他們威懾道，把刀放下，不然我叫巡捕了。

    巡捕？這里沒有巡捕，只有我們兄弟幾個。男人將刀在林瑾面前晃悠一下，身后幾個混混也附和著大笑。

    林瑾鎮(zhèn)定自若，問，你們有什么事？

    收保護(hù)費(fèi)。逢十抽二，以后你們營業(yè)款，得拿出兩成，孝敬我們哥幾個。男人手里耍著刀子，當(dāng)然有了我們的保護(hù)，其他人斷不敢來動你們。要知道我們上頭是四叔，四叔上面是七爺，七爺上頭是九伯，九伯上頭那可就厲害了，是金幫的五當(dāng)家。

    林瑾柳眉微蹙，這什么亂七八糟的關(guān)系譜，因此只是冷聲道，不可能。助紂為虐的事，我不干。

    什么，你這個爛婊子！男人大怒，手里拿著刀片，眼看就要上來戳人。

    看護(hù)們嚇得大叫，林瑾連忙上前制止，結(jié)果右手臂被拉了一刀長口子，衣袖碎裂，血珠子滴滴答答往下沁。

    林醫(yī)生！看護(hù)慘叫，惹得診所外面的路人，紛紛駐足。

    幾個小混混眼見事情鬧大了，沒想到這個臉蛋標(biāo)志的女人，竟然這般不怕死。

    今天就給你點顏色看看。男人打起膽子，惡狠狠吼道，明日我再來收不到錢，就喊人給你收尸吧。

    -

    夜幕四合，暖風(fēng)撩撥，五彩霓虹星星點點地閃。

    德大西餐廳因戰(zhàn)事，從南京東路，搬至南京西路。今夜是餐廳重遷后，第一次開門迎客。

    為此，餐廳特向華懋飯店借了爵士樂隊助興，加之又有仙樂斯花魁登臺獻(xiàn)藝。導(dǎo)致今晚的德大西餐廳人頭攢動，座無虛席。

    林瑾經(jīng)過店里最好位置時，赫然看到鋪著紅白格子布的小圓桌，放著留座的銀牌。不知怎的，她的心開始咚咚狂跳。

    遠(yuǎn)遠(yuǎn)地，小芳已經(jīng)站起來，微笑著向她揮手。

    小芳正要開口寒暄，卻赫然瞥見林瑾雪白的左臂上，有一道猩紅的長傷口，看著十分瘆人。小芳美眸瞪圓，連聲追問怎么回事？

    林瑾不以為然，將緣故同小芳說了一番。

    小芳聽后，直拉著她手嘆氣，木木，你也太實心了?，F(xiàn)在上海灘，到處都是黑勢力，干什么都得先拜碼頭，認(rèn)老大。這不過就是幾個保護(hù)費(fèi)。你給他們就是，又何苦弄傷自己。

    我就是不想為虎作倀。林瑾搖了搖頭，憤憤道，我在重慶，連東洋人炸彈都不怕，還怕他的幾把破刀。

    小芳想再勸，卻已被林瑾止住。小芳遂換了個話題，她笑著告訴林瑾，自己嫁給了藥廠小開?；楹蠓蚱迋z在法租界經(jīng)營著一家西藥房，去年元宵，又生下了一對龍鳳胎。

    林瑾看著小芳，只覺雖過了五年，但小芳似還是當(dāng)年愛看電影的小姑娘，戰(zhàn)爭并未在她身上留下任何印記。

    我一直擔(dān)心你，說起來是大后方，但是東洋人炸彈機(jī)天天往那里飛。小芳蹙著眉說，倒還不如留在上海呢。雖說是淪陷區(qū)，但租界卻十分的安全。你看，這幾年，上海的電影院都比以前多了不少。

    林瑾用小銀勺，舀著奶油蘑菇湯，正想回話，卻聽餐廳門口鬧哄哄地喊，陸哥來了

    她轉(zhuǎn)眸，望向雪亮玻璃窗，只見線形流暢，通身烏黑的別克汽車，按著刺耳喇叭，施施然停在那里。穿著制服的司機(jī)，正在拉后座車門。

    林瑾慌得不敢再瞧下去，連忙轉(zhuǎn)過臉，低著頭，用小銀勺將奶油蘑菇湯，攪得嘶拉嘶拉地響。

    陸嶼一下車，守在西餐廳門口的十幾個小乞丐，便急赤白臉，圍上來嚷嚷，陸哥發(fā)財陸哥發(fā)財跟在陸嶼身后的黑衣手下，從懷中掏出幾把糖果錢銀撒給他們。

    小乞丐們興高采烈去地上撿錢，撿糖。穿著洋紅爛裙的小女孩，撿著撿著，不小心碰到了雙奶白鏤空涼鞋，精致的鞋面，瞬間多了塊黑魆魆，黏糊糊的手指印。

    樊鶯鶯朝小女孩兩眼一立，啐聲罵道，小赤佬，要死啦！而后，左腳毫不猶豫地從她雙手踩過，疼得小女孩哇哇亂哭。

    走在她前方的陸嶼，回頭蹙眉，俊臉帶著不悅，垂在褲側(cè)雙手，下意識攥緊。

    門口風(fēng)鈴叮叮當(dāng)當(dāng)，林瑾伸手捋著劉海，面頰子紅漲漲，熱撲撲。她穩(wěn)了穩(wěn)心神，方去拿桌上的胡椒罐，結(jié)果又碰翻了插著玫瑰花的玻璃瓶。一旁侍立的服務(wù)生，趕緊上前收拾。

    小芳見她失魂落魄，便轉(zhuǎn)身去看門外，此時，陸嶼已和一個妖艷女人，雙雙走進(jìn)來。

    她就是樊鶯鶯嗎？林瑾待服務(wù)生下去，低聲向小芳求證。她好像有在報紙上，見過這個女人。

    木木你還念著他？小芳蹙眉，有些不理解地說，聽說這樊鶯鶯原來是灰?guī)屠罾洗蟮呐耍郧霸谂煽寺烦絼?，因為唱西廂記唱出了名堂，就把自己改名叫鶯鶯。上海灘人都知道，為了這女人，灰?guī)秃桶矌停缤硎且蚱饋淼摹?/br>
    林瑾聽著小芳說話，視線卻深深落在斜前方。她凝著陸嶼背影，只覺他離自己，仿佛很近，卻又說不出的遙遠(yuǎn)。

    西餐廳里的爵士樂，陡然響起。樊鶯鶯已站在臺上，賣弄風(fēng)情地唱著成名曲。

    不愧以前是唱越劇的，這個眼睛望男人，就是滴水不露。怪不得陸陸嶼愿意為了她，不怕得罪灰?guī)汀?/br>
    小芳在說到陸嶼時，神色還是尷尬的。不過看林瑾倒也還算鎮(zhèn)靜，便又覺是自己多慮了。曲子未聽完，小芳家的管家就急急來尋她，說是小少爺發(fā)高熱。小芳無奈，只得先走一步。

    林瑾抿唇思忖半晌，遂揚(yáng)手招來一個服務(wù)生，她將兩卷錢和隨身攜帶的藕色鴛鴦繡帕遞過去。

    我要我要你我要你的我要你的愛你為什么不走過來整間餐廳都回旋著樊鶯鶯的歌聲，大多數(shù)男人都瞇著眼，笑嘻嘻看著，唯獨(dú)除了陸嶼。

    陸先生，這是您右后側(cè)的小姐送給您的。服務(wù)生往林瑾坐的方向指了指，然而陸嶼卻沒有順著他的手回望。

    繡帕上糟糕的針線，加之強(qiáng)烈刺鼻的藥水氣味。他不回眸，也知是誰。

    此刻，樊鶯鶯已唱完曲，返回至座位。她還未來得及和陸嶼撒嬌，舞臺上的爵士樂便又驟然響起。她尋聲望去，只見是一個不知廉恥的sao女人，站在麥克風(fēng)后，兩眼定定望著她的陸哥。

    樊鶯鶯把餐巾往桌上一扔，兩條眉毛皺巴巴地嘀咕，什么古里古怪的曲子。

    long   long   ago陸嶼垂眸切著牛排，淡淡道。

    樊鶯鶯愕然，這還是陸哥第一次開口和她說話。

    雖然陸嶼極力保持鎮(zhèn)定，但林瑾唱的歌還是侵入他的四肢百骸，猝不及防，避無可避。

    你已歸來   我不會   再憂傷

    我愿忘懷   你棄我   久流浪

    情意綿綿   我微笑   你神往

    細(xì)訴衷情   每字句   痛斷腸

    舊日誓言   心深處   永珍藏

    往事難忘   往事難忘

    樊鶯鶯在戲臺舞廳摸爬滾打這些年，最擅長噶苗頭，她已敏銳覺察出眼前男人，神色有異。于是，她立刻怒氣沖沖，叫來西餐廳經(jīng)理。

    餐廳經(jīng)理穿著挺括職業(yè)的白西服，還未開口向樊鶯鶯問好。樊鶯鶯便已拿起桌上高腳杯，潑了他滿身滿臉的葡萄酒，紅不棱登的酒液，狼狽從他身上滴落。

    怎么回事？說好今晚只有我一人登臺?，F(xiàn)在找個沒名氣的女人上來，是要和我打擂臺嗎？樊鶯鶯罵完，尤嫌不解氣，又把高腳杯哐啷砸在地上。

    餐廳經(jīng)理連抹去臉上酒漬都不敢，只是點頭哈腰道，對不起，對不起，樊小姐。我馬上去處理。

    舞臺的爵士伴奏戛然而止，幾個男服務(wù)生，上來請林瑾下臺。林瑾不肯，她依舊緊握麥克風(fēng)，凝著陸嶼，慢慢將最后一段唱完。

    我的心湖   永為你   而蕩漾

    你的情感   卻為誰   在蕩漾

    現(xiàn)經(jīng)久別   將試出   你衷腸

    我將欣喜   你回到   我身旁

    往事難忘   不能忘

    ***

    1、歌詞引自姚敏作詞的

    2、歌詞引自瓊瑤作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