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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其他小說 - 縐紗餛飩2.0(民國)在線閱讀 - 幸會你貳

幸會你貳

    

幸會你·貳



    奘糕奘只金元寶,來年高升運(yùn)道好

    馬路兩旁,十幾個小孩舉著軟白白、紅燦燦的奘糕,嘴里大聲唱著歌謠,興高采烈地打鬧玩耍。

    照相館的小學(xué)徒阿寶,艷羨地瞥了他們一眼,內(nèi)心憤恨,殺千刀的老板,居然大除夕還要賺銅鈿。

    他嘆了口氣,心不甘情不愿踩著小三輪,攜著滿滿照相器械,準(zhǔn)時來到了位于福煦路的馬勒別墅。

    漂亮女傭領(lǐng)著阿寶來到客廳。他剛擺好照相機(jī),便見男主人和女主人雙雙從樓梯繞下。

    阿寶一時看傻了眼,只覺他們真好看,像是從電影畫報里走出來般。

    女主人穿著堆疊繁復(fù)的白紗裙,手里捧著水仙扎成的玲瓏花球,兩眸杏眼空落落,沒有絲毫亮芒,宛如一個活死人。她身旁的男人穿著挺括的黑西服,低眸為女人耐心整理碎發(fā)。

    阿寶覺得這男人瞧著眼熟,卻一時想不起是誰。直至傭人喚了句陸先生,阿寶才驚醒,他不就是安幫的老大,陸嶼!

    阿寶眼里放光,寫滿驚喜。他從未想過,自己居然能見到這色人物。他早些年是逃難來的上海,迫不得已,還當(dāng)了許久的乞丐。

    上海的乞丐說起安幫,都存著兩分好感。只因每逢隆冬,天寒地凍之際。安幫都會派人將乞丐聚集在八仙橋,為他們發(fā)放過冬棉衣。

    后來聽說安老大死了,由陸嶼接手。本料他年輕,斷不會憐貧,卻萬萬沒想到,陸嶼甚至還在棉衣基礎(chǔ)上,每人額外發(fā)放了四角洋錢。

    不是不記恩,若擱在以前,阿寶定會走上前,恭恭敬敬道聲謝謝陸哥。

    可是現(xiàn)在不同了,晶報上大版照片刊登著,陸嶼和穿和服的漢jian女人深情相擁。只有漢jian才會和漢jian在一起,所以阿寶現(xiàn)在對陸嶼乃至安幫,都十分地厭惡。

    雖然他不識字,看不懂報紙,可大家都這樣說,那么這事便是千真萬確,無可置疑的了。更何況,聽說晶報的記者,因此事而不知下落,更傳聞或已被人梟首。這才嚇得其他記者沒有跟進(jìn)揭露。

    阿寶想到這,便氣得牙根癢癢,他們這些權(quán)貴就是這樣肆意殺害人命!

    這位小師傅,我們先生說可以開始照相了。女傭上前,輕聲提醒。

    阿寶嗯了聲,想著定要把照片拍丑,才能為大家出口惡氣。

    他眼看陸嶼牽著女人,重新走上璇花樓梯。男人摟住女人,站在樓梯臺階上,臉龐掛著深深笑容??膳藚s還是一副沒有表情的冷面孔。

    阿寶拍了幾張,料想這女人一副死人表情也拍不出花來,還是不要浪費(fèi)菲林了。于是阿寶哈著腰,點(diǎn)著頭,對陸嶼笑,先生,照片已經(jīng)拍好了。

    女傭遞給阿寶一個厚厚紅紙包,而后帶他離開馬勒別墅。

    阿寶踏出門時,忍不住回頭望去。只見男人站在璇花樓梯,微微彎腰,他伏在女人耳畔,似輕聲說著什么。他的眸光與他冷峻的五官,截然不同,遠(yuǎn)遠(yuǎn)瞧去,竟是比冬日暖陽還要溫和許多。

    阿寶一時看恍了眼,在女傭幾次催促之下,才抬步往外走去。

    除夕夜,林瑾是與陸嶼一道度過的。陸嶼抱起林瑾,將她放在廚房的大理石臺面,自己則低眸,認(rèn)真地包著餃子。

    以前幫里吃水餃,總喜歡塞這些東西討彩頭,我總吃不到。這次就我們倆吃,你不準(zhǔn)和我搶

    陸嶼一面包餃子,一面和林瑾說話。自從林瑾不說話后,陸嶼就變得絮絮叨叨。他可以對著不發(fā)一言的林瑾,從早到晚,說很久很久的話。他甚至覺得,自己前二十五年說的話,大概都沒有這些時日相加的多。

    餃子熟了,一只只胖嘟嘟浮了起來。

    陸嶼盛了兩碗水餃,將其中一碗遞給林瑾。他握住林瑾右手,舀起一枚白鼓鼓的水餃,吹了又吹,方小心翼翼喂進(jìn)她嘴中。

    林瑾慢慢咀嚼著,一只又一只

    她嘗到了融化的紅糖,吃到了嫩嫩的豆腐,舔到了硌牙的銀幣,嚼到了去核的桂圓

    他捏著她的臉,低笑,你看,好彩頭都讓你吃走了。

    飯后,因電表限度,馬勒別墅照例熄火,只余留門口一盞暈黃的吊燈,朦朦朧朧的微光,映襯著彼此的臉。

    陸嶼抱著林瑾坐于地面,隔著馬勒別墅巨大的翠綠草坪。傭人們正在遠(yuǎn)處,準(zhǔn)備燃放煙花。

    林瑾。陸嶼忽然喚她。

    林瑾轉(zhuǎn)眸,乖乖凝著陸嶼,準(zhǔn)備聽他說話。

    此時,第一束煙火正在夜空炸裂,漫天流光,映亮了他深情的臉龐。

    陸嶼握住林瑾右手,將一枚銀戒牢牢套于她的無名指。小巧的銀戒刻著一顆淺淺的心形圖樣,那是倒轉(zhuǎn)雙L字母拼湊而成的。

    林瑾,我愛你,很愛很愛你。陸嶼一面說,一面將婚書遞于她。

    暖粉色的薄紙,繪著交頸鴛鴦,正中四枚燙金大字同心永愛,下方楷書端端正正書寫著,

    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綿綿,爾昌爾熾。謹(jǐn)以白頭之約,書向鴻箋,好將紅葉之盟,載明鴛譜

    紙上新郎、介紹人、證婚人、主婚人皆已簽字用印,唯獨(dú)剩新娘一方留白。

    林瑾瞧著瞧著,溫?zé)岬臏I珠,便情不自禁地滾落,大滴大滴,洇濕了陸嶼的姓名與印記。

    轉(zhuǎn)瞬,便到了正月十五。上海的元宵節(jié),大家都?xì)g喜涌去城隍廟參加燈會。

    陸嶼千辛萬苦,央了林瑾許久,才得到她輕輕點(diǎn)頭,同意外出賞燈。

    他為她披上大衣,牽著她手,慢慢走出馬勒別墅。

    然而陸嶼只覺林瑾的腳步似越來越重,怎么都扯不開步子。最后她干脆直接停在了原地,再不肯挪動半步。

    怎么了?不是說好了,一起去城隍廟看燈嗎?陸嶼為她掠了掠額前碎發(fā),小聲問道。

    只見林瑾雙眸蓄滿淚光,重重地?fù)u著頭。她不想出去,她一踏出馬勒別墅,那日在永安百貨公司門口的事就會在她腦海翻滾。

    冷風(fēng)幽咽,陸嶼望著林瑾,第一次覺得那么無力。如果她這樣抗拒出門,抗拒和別人接觸。那他怎能放心讓她一人去香港?

    林瑾伸手拽著陸嶼衣袖,示意他回家。

    沒事的,那件事大家都忘了。陸嶼將她雙手放至自己外衣口袋取暖,凝著她眼眸,認(rèn)真說,你要相信我,我會一直呆在你身邊保護(hù)你的。

    林瑾依舊搖頭,不肯移動半步。

    陸嶼立在那,眸光深深望著她,好半晌才揉著她發(fā),道,對不起,是我的錯。我不該逼你的。我們不出門了,好不好?

    林瑾這才點(diǎn)頭,拉著他手,急急往回趕,生怕陸嶼反悔。

    她才走了幾步,陸嶼便猛然將她摟于懷中,他下頷不斷摩挲著她的發(fā)。

    他低低道,林瑾,我們離開上海吧,去沒有戰(zhàn)爭的中立國。

    陸嶼本意是想將林瑾送去香港,自己留于上海。他是男人,該負(fù)的責(zé)任絕不能躲??墒沁@次,他卻想走了。因為他家的小胖妞需要他。

    陸嶼嘴角訕笑,他??床黄鹉切榱伺硕鴣G盔卸甲的男人,其實(shí)他自己又何嘗不是?

    漸漸地,他只覺胸口涼冰冰,他低眸,原來是林瑾的淚水濡濕了他的襯衫,淺淺深深,一滴一滴,直往他心里鉆。

    林瑾知道陸嶼是為了自己,才說這番話的。他那么熱血,怎愿當(dāng)逃兵?

    她深吸一口氣,倏然抓住他左手,與他十指交纏,拉著他走出了馬勒別墅。

    她要好起來,她不要陸嶼擔(dān)心她。

    待他們抵達(dá)時,城隍廟早已熱鬧非凡,賣小吃的,說因果的,跑馬戲的,熙熙攘攘擁擠著,隱隱約約,還間雜著幾聲嘈嘈切切的琵琶音。

    陸嶼牽著林瑾,兩人在一盞又一盞橙亮的燈火下走過,他們的身與影都于燭光照耀之下,緊緊相纏。

    忽地,有一小女孩,提著盞兔爺燈,跑來對林瑾道,阿姨,我迷路了。你可以帶我回家嗎?

    林瑾怔愣,然而她看著女孩伸出的手,小小的,rourou的,像是一盞暖黃的小燈籠。

    她遲疑片刻,慢慢伸出手,握住了它。

    夜幕漆黑,他們?nèi)嗽谂?,七拐八繞,方才走到女孩的家。

    謝謝阿姨送我回家。小女孩往林瑾右手塞了枚酒心巧克力,而后仰起純真的星眸,對了,阿姨,你叫什么名字?

    林瑾捏著那枚巧克力,指尖用力,似要將它捏成巧克力粉末。

    她努力張嘴發(fā)聲,卻因長期未說話,只覺喉嚨滿滿血腥味,過了半晌,才勉勉擠出幾個音,林林瑾

    林瑾阿姨,你真是個好人。小女孩拉著林瑾的手好一陣搖曳,方才向她揮手告別,蹦跳著跑上樓梯。

    月涼如水,陸嶼牽著林瑾慢慢踱出那條小弄堂。

    借著皓月清輝,林瑾攤開手心,只見那枚小小的酒心巧克力,恰好是她最最歡喜的櫻桃酒口味。

    陸嶼這些時日,林瑾第一次開口喚他名字。

    陸嶼止住腳步,低眸溫柔地凝望她。

    謝謝你。

    林瑾剝開銀白錫紙,將酒心巧克力喂進(jìn)陸嶼嘴中,而后踮起腳尖,吻住了他的唇瓣。

    -

    林瑾林瑾

    陸嶼伏在女人耳畔輕喚了幾聲,見她著實(shí)睡沉,方重新躺回床上。

    直至陸嶼鼻息均勻,林瑾才緩緩睜開眸。自從那件事發(fā)生后,陸嶼就習(xí)慣等她睡著了,自己再睡。

    皎皎銀光透過乳白窗紗,薄薄地落了滿室清寒。

    她從枕頭底下,摸出一個小紅紙包,那是陸嶼給她的壓歲錢。打開紅紙包,里面是寫著她名的銀行存折單。她已答應(yīng)陸嶼,三日后便離開上海,前往香港。

    林瑾不由向外翻了個身,她凝著躺在身側(cè)的男人。睡夢中的男人似感覺到她的動作,半夢半醒間,還將放于她腰間的手掌,用力錮緊幾分。

    她左手食指,在他英俊的面容上,虛虛描摹,從眉毛到嘴唇,一筆一劃,似皆要刻在心頭般鄭重。

    她rou嘟嘟的指腹落在陸嶼青青的胡茬,微癢的刺痛感,令她眷戀地來回摩挲,仿佛只有這樣才能安心。

    林瑾將腦袋靠于陸嶼guntang的胸膛,聽著他咚咚心跳,緩緩閉上了雙眸。她不敢睡,她怕醒來,陸嶼就不在她身旁了。

    朝陽初升,將紗幔染上了層淺淺的金邊。

    林瑾跪在床上,替陸嶼系襯衫紐扣,一顆一顆,系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她又跳下床,赤著腳跑去衣柜,選了條藏青斜紋的領(lǐng)帶,慢悠悠地給男人系了個溫莎結(jié)。

    好緊。陸嶼吐槽。

    怕你跑了。林瑾壞笑,而后拉著他手,下樓去吃早餐。

    雖過了年,但大街小巷的年味依舊很重。茶館里依舊會在茶杯里放上兩顆青橄欖,充當(dāng)金元寶的好兆頭。

    陸嶼送完林瑾去亞爾培路,再趕來茶樓時,早已日上三竿。

    江三爺顯然等得不耐煩,見到陸嶼帶人進(jìn)來,也不聽他的解釋,便立刻諷刺道,我們這種土埋半截的老廢物,多等會又何妨?倒是陸哥,上海灘名人,交際向來繁忙!

    陸嶼碰了他個硬釘子,遂抬手示意項北遞上事先準(zhǔn)備好的年禮。江三爺看了眼紅綢緞下鼓鼓的體積,臉上果多了兩分笑容。

    他抿了口茉莉香片,漫不經(jīng)心問,不知陸哥有何指教?

    想必三爺也知曉,最后一批英法軍馬上就要離開上海了。屆時,東洋人定會侵占租界。陸某冒昧前來,也是希望白幫能與安幫合作,共同守護(hù)上海租界,等待抗戰(zhàn)勝利。

    陸嶼說得誠懇,江三爺?shù)热藚s嘩笑,守護(hù)?要守護(hù)到哪一日才算完?

    雖說上海局勢越來越差,但其他地方的情況卻在慢慢好轉(zhuǎn)。我軍在前方已收復(fù)不少失地,加之美國人的硫磺島作戰(zhàn),東京大轟炸幾乎將東洋人必勝之念,摧殘殆盡。想必戰(zhàn)事至多持續(xù)個一年半載,定會有所了結(jié)。

    我在上海灘盤根錯節(jié)多年,東洋人就算踏足租界,也不敢對我如何。更何況,戰(zhàn)事既如你所說,馬上將盡,那又何必多此一舉?不如暫讓租界百姓辛苦忍耐些時日。

    依東洋人脾性,若讓他們占領(lǐng)租界。屆時就算抗戰(zhàn)勝利,他們退離上海之際,未必不會來場獸性大屠殺。三爺是土生土長的上海人,怎可忍心讓南京的悲劇在故土重演?

    江三爺半晌沒言,直待手中雪茄燃盡,才淡淡笑道,就算我作出犧牲,政府和上海人民也不一定會領(lǐng)我這份情。

    安幫會領(lǐng)。陸嶼眸光深邃,認(rèn)真道,待戰(zhàn)爭勝利后,安幫愿歸順三爺,屆時上海灘便只剩一個幫派,那便是三爺率領(lǐng)的。

    江三爺?shù)男挠行┍徽f動,他覬覦安幫許久,不止是安幫名下的碼頭和賭場,更是那一干愿意為陸嶼沖鋒陷陣的子弟。

    他思忖半日,終于點(diǎn)頭,憤慨道,我自幼是飲黃浦江水長大的,現(xiàn)在欺負(fù)上海就等于欺負(fù)我。這一場硬仗,江某我當(dāng)仁不讓!

    漫天淡紫的霞光,斜斜灑在亞爾培路的角角隅隅。

    林瑾遣散了診所的看護(hù)與職員,將鑰匙交還房東后,便一人往外灘的中行大樓走去。簡溪派人送口信給她,說自己已帶簡心回到上海,約她在那相見。

    遙遙的,林瑾便瞧見簡心摟著洋娃娃,向她噠噠噠跑來。

    mama!簡心撲進(jìn)林瑾懷里,甜甜糯糯疊聲喚著。

    林瑾蹲下身,眼眸蓄滿喜悅的淚光。她在簡心臉上直親了許久,方才戀戀不舍松開她。

    不好意思,簡先生,近日使用保險箱的貴賓眾多,您只有一刻鐘的辰光。中行經(jīng)理領(lǐng)著林瑾三人向地下室走去,扭頭略帶抱歉地對簡溪說道。

    中行地下二層排列著上萬只保險箱。簡溪一面立刻打開保險箱,一面對林瑾說,木木,我們馬上要乘船離開上海,所以迫不得已只得約你在這。主要是簡心,她實(shí)在是很掛念你。

    簡心拉著林瑾手,問,mama,我們要去瑞士了,你和我們一起去嗎?

    林瑾怔愣片刻,望著簡溪發(fā)問,你要走?

    簡溪嗯了聲,仿佛想到什么般,抬眸看向林瑾,我看了報紙,那件事,你還好嗎?

    林瑾點(diǎn)頭,仍是不解地問,簡溪,你不是說過沒有國,哪來的家嗎?

    她一直以為,簡溪會留下,繼續(xù)為抗戰(zhàn)做貢獻(xiàn)。

    此時,保險箱咔噠一聲開了。他的財產(chǎn)其實(shí)早在前段時日,便轉(zhuǎn)移去了瑞士銀行。今日不過是來取些,祖宗流傳下來的老飾物。

    簡溪將一枚琥珀猴桃紋佩放置黑色手提箱,而后面無表情道,這個國家現(xiàn)在就像一顆梨,從內(nèi)爛到外。木木,我有母親,有簡心,我不能不為了她們著想。我想我為這個國家付出的已經(jīng)夠多了,剩下的便讓別人去做吧。

    林瑾愣愣聽著他這番話,她只覺他似離她很遙遠(yuǎn)。比起五年前,他利用陸嶼逼迫自己跟他走時,還要遙遠(yuǎn)。

    簡心眼淚婆娑地反復(fù)詢問林瑾,mama,你真的不和我們走嗎?

    林瑾頷首,默默取下頸上五朵小金花的項鏈,那是林母出國前,留給她的。

    她將項鏈替簡心戴上,又將簡心摟于懷中,說了好一陣話,最后方才萬般不舍地讓簡溪帶走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