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異族人
第二十二章 異族人
鐮刀在地上劃出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響,常年在地里勞作使得姜粟的脊背微微彎曲,就像此時手中的鐮刀。她年紀大了,年輕時總有著用不完的活力,能扛著刀、舉著鉞到處跑,現(xiàn)在更習(xí)慣拖著刀慢慢走。 方才她的說辭不僅是推脫,也是真話,這一天下來,她確實感到了生理和心理上的雙重疲憊。 算一算,她也有三十多了,雖然現(xiàn)在身體還算康健,沒什么大毛病,可也不知還能活幾年。生命進入倒計時,她卻還有那么多煩惱要cao心,大到部族的未來,小到田間的麥子,而最讓她放心不下的,還是自己的女兒。 女女不小了,別的女人到這個年紀都陸續(xù)開始生孩子,孩子是天神的恩賜,可她的肚子卻一直沒有動靜想起當(dāng)年那個詛咒,姜粟眼神一暗。 姜粟希望在她有生之年能看到女女生一個孩子,不,準確地說,她是希望能看到女女養(yǎng)一個孩子。 這不是出于增加部落生產(chǎn)力的考慮,而是她希望女女能夠體驗和一個新生命一起成長的過程。 新的生命能給人帶來希望,而她總是太死氣沉沉了。 她的這個小女兒,好像沒有什么特別開心的時候,也很少對自己這個母親表達出依戀,完全符合巫的身份與要求沉穩(wěn)、獨立、神秘,換句話說,壓抑、孤僻、怪異。姜粟已經(jīng)記不清,這是在她成為巫之前就如此,還是成為巫之后才如此。 不過最近她似乎找到了樂子,看著比平時充實一些。姜粟對這個女兒一直抱有歉意,但也因平時太忙而對她總有疏漏,難以補償往事,故而女女說喜歡,她就把那個來路不明的少年交給了她,隨便她玩,她沒有作出任何干涉。 不是新生命,卻也是新人。雖然不是姜人,也不是小孩,但至少是新鮮的。 可這是在不妨礙部落的前提下。 姜粟沒有想到那個奴隸會在這里,不過轉(zhuǎn)念一想,此處雖是她的居所,卻也是歷任族長的居所,兼任了部落一切大小事務(wù)的商議和財產(chǎn)存放的功能,奴隸自然屬于一種財產(chǎn),和糧食、器物一同存于此處,倒也在情理之中。 姜粟沒有猶疑,用刀掀起布簾,進入了隔間。映入眼簾的是一個側(cè)躺在地上的少年,他面色蒼白,緊緊閉著雙眼,似乎已經(jīng)暈過去了。 姜粟沉默了一會兒,沒有立刻離去,而是蹲下了身,用鐮刀比劃著他的頭顱。 這個少年非??梢桑词顾⒎亲栽竵泶?,即使他不一定清醒,他仍有可能誤打誤撞聽到了她們的對話。 其實那番話對于知情者來說沒什么特別的,無非是又一次老生常談,扈陽之禍早在事發(fā)后便被翻來覆去地討論了上百遍,至于女女的經(jīng)歷,更是許多老一輩人中心照不宣的秘密,女女本人也不可能毫不知情。 可姜粟仍不愿女女得知今日的這番談話,除了不想加深她與族老之間的矛盾,維持部落的平衡與穩(wěn)定,更是不想讓她與部落疏離。 與族老們不同,姜粟從不擔(dān)心扈陽之禍會在姜重演,只擔(dān)心姜留不住她。 想到此處,姜粟又覺得頭嗡嗡地疼,似乎還聽到了噠噠的腳步聲。 這不是她的錯覺,那片腳步聲很快來到她身后,然后有人喊了她一聲:阿母! 姜粟轉(zhuǎn)過頭,正好對上阿夏羞愧的視線,他低著頭立在女女身后:阿夏無能,阻攔不住 無妨。姜粟站起身,刀鋒依然對著王瑾瑜,這么晚了,你們怎么過來了? 阿母,晚間是我讓阿夏把奴奴關(guān)起來的,只是沒想到他把奴奴送到您這了,我這不是怕打擾您休息嘛,特意來把他帶回去 在來之前,女女已經(jīng)摘掉了頭冠,似乎絲毫沒有感受到氣氛的沉凝,還用上了撒嬌的語氣。 她的聲音有些沙啞。其實今日她已經(jīng)十分疲倦,原本不想管王瑾瑜的死活,誰叫他晚上那樣忤逆她,想起就來氣,但無論如何都睡不著,反正閑著也是閑著,她睡不著,也不想讓別人睡著,就過來看看他,只當(dāng)是為了她的衣裳。 是的,女女還惦記著他那些古怪又新奇的衣裳,如果她知道他從哪里來,就能知道去哪里能再做一套屬于她自己的衣裳。 只是沒想到他竟然惹怒了阿母,讓阿母這樣好脾氣的人都對他舉起了鐮刀。 你來得不巧,我正要殺了他。 女女假裝沒看到地上那人瘋狂顫抖的眼睫毛,問道:阿母,這是怎么回事?他做了什么? 姜粟輕描淡寫道:倒也沒做什么,就是有可能聽了一些不該聽的話。 哦女女謹慎地打量著她的神色,姜粟微微皺著眉頭,似乎有些煩惱,看來王瑾瑜真的惹怒了她,這讓女女忍不住有些猶豫,她要不要救他呢? 為了救他,她要忤逆阿母嗎? 當(dāng)然,她不是沒有忤逆過,也不是不敢忤逆,只是他值得嗎? 姜粟卻沒有給她糾結(jié)的時間,直接舉起了鐮刀,似乎確實是累了,想要速戰(zhàn)速決,殺完人早點睡覺。 鐮刀是用來割草的,那個弧度,也正好能卡進脖頸,輕松地割下一個人頭。 那一瞬間,女女感到了些許的茫然,這一切來得太突然了,難道她真要看著阿母就這樣殺了他嗎?要看著他這樣不明不白地死去嗎? 再等一等,至少等她想清楚再說。 等鐮刀落下的瞬間,女女剛張口發(fā)出第一個音,地上那人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打了個滾,滾出了鐮刀的攻擊范圍,成功避免了血濺當(dāng)場,靈活得像一尾滑不溜秋的魚。 在場的另外三人都沉默了。事實很明顯,他方才在裝暈。 這下女女都不知道怎么為他辯解了。 裝不下去了,少年顫顫巍巍地睜開眼,與那三人對上了視線。他們體面地站著,而他狼狽地趴著。 他的目光先是落在女女的身上,然后在阿夏赤裸胸膛上的牙印處停留了幾息,似乎是愣了一下,最后看向姜粟。 你聽見了。姜粟說,用的不是疑問句,而是陳述句。 姜粟緩緩蹲下身,仍然是俯視的、輕蔑的,似乎對他的反復(fù)無常很是不解:異族人,如果沒有聽見,為什么要裝暈?zāi)兀考热谎b暈了,為什么不裝到底呢? 我總不能引頸就戮,王瑾瑜在心里反駁。他也知道這是一個下下策,可他還有別的選擇嗎? 少年睜大了眼睛,一臉迷茫無辜,似乎完全不明白她在說什么。 阿母,奴奴聽不懂我們說話的。女女想起來,王瑾瑜是昨天才被她揭穿學(xué)會說話的。目前為止,除了她,只有小山和他說過兩句話,應(yīng)該還沒來得及告訴阿母;另外,他們曾在祭祀臺前說悄悄話,不知有沒有被阿母看見。 姜粟挑了挑眉:來了這么久,還沒學(xué)會? 嗯他的腦袋可能不太好使,挺笨的,我每天都敲他的腦袋,也沒有把他敲得聰明一點。 王瑾瑜: 姜粟笑了一下,問的問題卻很尖銳:如果沒有聽懂,為什么要裝暈?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反口也不合適,女女只能硬著頭皮往下編:他方才或許是剛醒來,打了個滾,正好避開了是這樣的,他睡覺的時候確實不太老實,很喜歡打滾。 這話女女自己都不信,不提這借口有多蹩腳,就說如果是真的,為什么阿母方才第一次提及他偷聽時,女女沒有反駁呢? 但姜粟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又深深地看了王瑾瑜一眼,竟然就這么放過了他們,站起了身。 女女還沒松一口氣,姜粟就把鐮刀遞給了她。 阿母?是要她親手殺了王瑾瑜嗎? 女女不想接,快速地說:阿母,再給我一段時間,我還沒有問出他的部落他看起來是不用干活的人,萬一他的部落得知此事,來為他報仇 姜粟置若罔聞,抓住她的手握住鐮刀,帶著她將刀鋒轉(zhuǎn)向王瑾瑜,女女的辯解戛然而止。 少年瑟縮了一下,順著刀鋒,下意識地去看女女的反應(yīng),可她什么反應(yīng)都沒有,面無表情,既沒有阻止,也沒有反抗,就像祭祀時放任阿祭奪走了玉錘,現(xiàn)在放任姜粟帶著她揮動鐮刀。 傍晚時他還是個事不關(guān)己的旁觀者,覺得她只是無可奈何的被牽連者、時代洪流的受害者,沒想到這么快就轉(zhuǎn)換了角色,自己成了她刀下待宰的羔羊。 這一刻,王瑾瑜突然理解了這里的民眾對神的狂熱。他狼狽不堪地趴在地上,四肢腫脹而無力,而她優(yōu)雅地、高高在上地、漠不關(guān)心地望著他,手里執(zhí)著能夠決定他生死的鐮刀。 越是冷漠,越是超然,越是強大,越是愛慕。 她好像在一瞬間收斂了所有的情緒,化作了神的使者,兢兢業(yè)業(yè)地恪守著神的使命,收割著她們不認同的生命。 而他只是一個與她毫無干系的陌生人、偷聽機密的異族人,即使他們前一天還有過最親密的關(guān)系。 僅僅因為幾句爭辯,他就被吊起來囚禁;僅僅因為被迫聽到談話,他就要被殺死。新生兒不符合普通人的外形,會被毫不留情地處決;勞苦功高的孕婦難產(chǎn),會被剖腹取子。 易位而處,他第一次發(fā)現(xiàn)自己是這么痛恨這個原始的、畸形的、殘忍的時代。 王瑾瑜不甘地睜大眼睛,鐮刀落下,啪的一聲。 預(yù)想中的疼痛與鮮血并沒有到來,鐮刀擦過他的雙手,繩索啪地斷裂開,手上的束縛陡然一松,他愣愣地看著姜粟帶著女女繼續(xù)割斷他腳上的繩索,血液重新流進他麻木的四肢,停跳的心臟又重新鼓噪起來。 女女依然沒什么表情,只是握在身側(cè)的手指猛地蜷縮,又緩緩地松開了。 異族人,你該慶幸,你有一雙很像她的眼睛。姜粟說著,眼睛卻看向了女女。 女女眨動了一下雙眼,是說她嗎?他和她像嗎? 姜粟沒有解釋,緩緩地轉(zhuǎn)過身,慢慢向?qū)嬍阴獠蕉?,嘴里喃喃嘆道:異族人,異族人啊 女女在原地站了一會兒,看著王瑾瑜費勁地爬起來,又踉蹌著摔了回去,她沒有去扶,直到他慢慢地調(diào)整好呼吸,自己晃悠悠地站了起來。 王瑾瑜深吸一口氣,鼓起勇氣與她對視,第一句話便是:竹母怎么樣了? 死了。女女說。今晚那么多事,概括起來也無非就這兩個字,死了。 比起這兩個簡短的字,想的實在是太多了。 王瑾瑜心里的石頭落了下去,這個答案也在意料之中,說不上來是失望更多,還是心寒更多。 他想說節(jié)哀,可是節(jié)哀的意思是節(jié)制哀傷,她們有哀傷嗎?是她們親手殺死了她。最終他陷入了沉默。 夜深了,回去吧一直旁觀的阿夏此時才開口。他看都沒有看王瑾瑜一眼,就像這里的大部分人一樣,不把他放在眼里。 王瑾瑜的目光又落到他身上那個刺眼的咬痕,他看向女女,不自覺地捏緊了手指,站在原地沒動。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大約是在等一個解釋,可女女卻只是沉默。 和方才在姜粟面前表現(xiàn)的不同,在舉起鐮刀之后,她似乎就變得深沉。 火把快要燃滅了,微弱的火光映在她的側(cè)臉,使得她的神色晦澀不明。她的目光一直落在王瑾瑜身上,緩慢而深刻地打量著,似乎在尋找他們之間的相似性,又似乎在評估一件商品。 她第一次用這種眼神打量他,仿佛他們才剛剛認識。 最終她轉(zhuǎn)過身,不發(fā)一語地往回走。阿夏愣了一下,迅速跟上。王瑾瑜在原地吹了一會兒冷風(fēng),吹得血液全都涼下來,也慢慢地跟了上去。 阿夏回了自己的屋子。王瑾瑜遠遠地綴在女女身后,女女并沒有等他,回去后徑自睡下了,過了一會兒聽到一瘸一拐的腳步聲,腳步聲在屋子正中停了一會兒,最終拐向右側(cè),回到他自己的位置,窸窸窣窣的聲音傳來,女女想起昨日自己在那里鋪了一張竹席。 夜色寂靜,女女睜開眼睛,聽到他并不平穩(wěn)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