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絕色

    大裕王朝，天祿二十八年春，西域。

    交河城高大的城墻上，安西都護蕭卓正負著手踱步，不時眺望一眼遠方，問身側(cè)副官，信王殿下的車駕何時到？

    副官仰頭望了一眼天色，小心翼翼道，驛站傳來的消息是信王今晨啟程，此時已是未時二刻，約莫也該快到交河城了。

    蕭卓沉沉地嗯了一聲。即便他是縱橫沙場多年的鐵血武將，此刻心中也不免有些打鼓信王是太子黨的人，他蕭卓任安西都護七年，從未涉及朝中黨爭，不知信王此番前來西域有什么目的，心中難免憂慮。

    日光刺目，炙烤著這片荒涼的大地。副官立在烽火臺旁向遠處望去，忽看見一列遙遙行來的車隊，車前飄揚的旗幟上隱隱可見信字的標記，他瞪大眼睛，高呼，信王殿下將至城門

    蕭卓深吸一口氣，沉聲道：隨本官下城墻恭迎信王。

    *

    一隊驃騎護著一列華麗的車隊緩緩向交河城門行去。

    交河城是安西都護府所在，同時也是西域內(nèi)一大繁華之城，往來貿(mào)易的胡商絡(luò)繹不絕，附近西域諸國的朝貢使臣也是沿著絲路，行經(jīng)交河城前往玉門關(guān)，從而進入中原。城門前，來自大食、波斯、龜茲、焉耆、疏勒等地的胡商們牽著駝隊，拿著通關(guān)文牒接受守城官吏們的核查。

    信王的車隊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這馬車華貴，又有驃騎相護，眾人不禁竊竊私語，猜測著車中人的身份。蕭卓攜都護府內(nèi)一眾官員走出城門，走到信王的馬車前恭敬行禮，聲音洪亮，恭迎信王，本官是安西都護蕭卓，奉命迎信王殿下進城。

    車內(nèi)似乎傳來一聲低低的嘆息，溫潤的聲音隨即響起，麻煩蕭大都護了，繁禮可免，直接進城吧。

    忽然，車外傳來一陣sao動。車內(nèi)信王聽見急促的駝鈴聲和驟然喧鬧的人聲，便挑開車簾向外望去。

    離他們車隊不遠處，一列駝隊起了sao動，十?dāng)?shù)個胡商拉著一群衣衫襤褸的異族人，其中一個滿身血污的女子似乎想逃，被一個胡商抓住，那胡商用吐火羅語破口大罵，揚手就是一鞭子狠狠抽在她身上。女子悶哼一聲，奮力掙扎著，墨色長發(fā)傾瀉下來，遮住了她的面容。她這么一折騰，那些被鎖鏈拉住的異族人也開始sao動起來。

    蕭卓蹙起眉，他心知這些胡商是來自龜茲的奴隸販子，要是平時，對這種事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也就罷了，可如今信王在此，他拿捏不住信王的態(tài)度，有些躊躇。

    信王沉聲對蕭卓道：蕭大都護，還請派人先去平息事態(tài)，莫要讓他們鬧起來，誤傷了在場的其他平民。

    蕭卓連忙應(yīng)是，當(dāng)即下令，一列小隊迅速出馬，制住了鬧事最兇的幾人，那名黑發(fā)女子垂著頭，一個官兵見她滿身血痕，分開了她和那個胡商，虛虛押著她。剛才還喧嚷的眾人看見官兵，瞬間安靜下來。

    小隊首領(lǐng)望向都護請求指示，蕭卓又看著衛(wèi)祈，等他開口。就在這僵持間，那女子突然猛地掙脫開壓制，她似乎看準了那輛最華貴的馬車，直直向信王這邊奔來。距離本就不遠，縱使護衛(wèi)迅速反應(yīng)過來制住她，她也已經(jīng)撲倒了信王的馬車窗旁，相隔不過半丈。

    她抬起頭，一雙湛藍色的眼眸望向馬車里的貴人。待眾人看清了她的臉龐，一霎間，似乎萬籟俱寂。

    女子有一張異域人的臉龐，像是龜茲人，深邃的眉眼和輪廓又有點大食人的影子，她膚色蒼白，紅唇卻極艷，本是明媚至極的容貌，卻因一雙無神的美眸而帶了點伶仃的味道。那似乎是不應(yīng)現(xiàn)于此處的絕色，將孤寂的大漠山川僅剩不多的三分顏色都生生奪去。

    她專注地望著馬車內(nèi)年輕的王爺，開口是緩慢又清晰的漢話，請您救救我。

    請您救救我。她重復(fù)了一遍。

    男人望進了那雙美麗澄澈的眼眸中，那里面的虔誠祈求太過真切，足以使任何人動容。

    買下一個奴隸，對他來說不是什么大事，和隨意救下一只貓狗沒有區(qū)別。信王望著這個異族女子，開口，好。

    *

    初來西域的京城貴人，買下了一個絕色女奴，這件事已成為交河城這兩日最大的八卦，胡商們在市井各處傳播著這位貴人出手闊綽的消息。

    誰也沒想到那位大人出了十兩黃金，不過那個女奴確實容貌艷極，可稱傾國傾城，倒也值這個價。

    再美的女人用久了也會膩，那位大人可真是豪邁啊。

    衛(wèi)祈聽不到這些議論，就算了聽到了也不會在意，讓他微微苦惱的是另一件事。

    那個聲稱找到了月寒蹤跡的人，已經(jīng)沒有音訊了？衛(wèi)祈蹙眉。蕭卓給他們安排了府邸，此刻他坐在書房內(nèi)，聽人匯報。

    是，屬下發(fā)出的信箋，三日起就再未收到回信，想來那人為沽名釣譽故意編出月寒的消息，在被主子聯(lián)絡(luò)上后意識到玩脫了，害怕被懲罰，就慌張跑路了。護衛(wèi)影風(fēng)道。

    衛(wèi)祈也知道確實有這種可能性，只是心愿落空，著實不好受，低嘆一聲，既然來西域了，不管那人如何，總歸還是要盡力找找的。

    他生性淡泊、不喜名利，唯好撫琴、嗜琴如命，在聽到西域出現(xiàn)上古名琴月寒的蹤跡后，便央了太子兄長得了道離京詔令，千里迢迢來到這西域找尋月寒，卻驟然得知聯(lián)絡(luò)不上那放出月寒消息的人，恐一切奔波都成無用功，一時之間心中郁結(jié)。

    盡心盡力的娃娃臉侍衛(wèi)影風(fēng)絞盡腦汁地想安慰自家主子，隨即又驀然想起什么，轉(zhuǎn)移話題，對了主子，您昨日買來的那個姑娘，已經(jīng)由太醫(yī)看過傷，這會兒已經(jīng)收拾好了，您要見見她嗎？

    衛(wèi)祈想起了那個異族女子，神情無波，不必，待她養(yǎng)好傷，隨她去哪兒吧。影風(fēng)點點頭，衛(wèi)祈又問：可查清她底細了？

    是，屬下已查清她的身世，她名喚彌真，母親是龜茲人，父親是從大食來到龜茲的商人，她年少時父母被馬匪殺害，后被一漢人老婦收養(yǎng)，幾個月前，那位老婦逝世，她沒了依靠，孤苦無助，又因生得貌美被人販子盯上，被綁架來交河城，想必那些人販最初是想將她賣給交河城內(nèi)的豪紳。

    查這些消息不難，問問她，再問問那些胡商，便知道個七七八八，正好青霜那小子最近在龜茲一帶為主子打探月寒的消息，屬下便飛鴿傳書讓他在龜茲當(dāng)?shù)夭椴檫@姑娘的事，他傳信回來說情況屬實。主子可以放心，那姑娘不是什么歹人。影風(fēng)喋喋不休，屬下覺得她挺可憐的嘞，生得這么美，要是真落進其他人手里，恐怕能被磋磨死，幸好她能被主子救下，主子真是天下第一的大善人。

    衛(wèi)祈正翻看著一本琴譜，聞言捏了捏眉心，影風(fēng)，你話太多了，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