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閑夢 1
番外.閑夢 1
京城林府門庭高闊,飛檐畫廊,占了半條朱雀街。行人路過,遠(yuǎn)遠(yuǎn)的見那古樸大門肅穆莊嚴(yán),左右門房統(tǒng)一的皂色圓領(lǐng)袍,白底厚船靴,脊背挺直,氣勢不凡,心道高門望族不外如此。 林家世代簪纓,到林老爺這一輩官至禮部尚書,又得帝心,不知多少人羨慕。 今日三月三,林家大姑娘及笄了。賀禮流水一樣送過來,隔著幾層關(guān)系的人家,紛紛擠破腦袋湊上來。林夫人邀請了親戚好友過來見證,還有在家塾和林蕊一起讀書的,請進(jìn)院來一同敘樂。 正是宴飲游樂的時候,園子里幾只風(fēng)箏乘風(fēng)而起,芳怡齋響起一片少男少女的嬉笑聲。 窗外鶯聲婉轉(zhuǎn),淺風(fēng)輕吟,綠草芳菲,春光無限好。 林蕊伏在枕上睡了不知多久,忽然睫毛一陣顫抖,猛地睜開了眼睛,徑直坐起來,如溺水之人大口喘氣。 小環(huán)過來問她:姑娘醒了? 林蕊睜著迷蒙的眼,愣愣看了小環(huán)幾眼:小環(huán)?你怎么在這里?我 小環(huán)捂著嘴笑:瞧著姑娘,酒還沒醒呢! 林蕊正驚疑間,就聽得小環(huán)說:您在花園里喝醉了,太太讓我們扶您來書房休息會兒。誰知,您竟睡了一下午呢,現(xiàn)在前面都要用晚飯了。 屋內(nèi)清凈寬敞,臨窗的書案干凈整潔,上面規(guī)規(guī)矩矩疊著幾卷書簡,角落的香幾上擺著植了嶙峋奇石的六角盆,旁邊茶室爐炭正熱,隨著咕嚕咕嚕的水汽聲,傳來悠悠清香。 林蕊怔然環(huán)視一圈,記憶水紋般漸漸浮現(xiàn)她想起來了,這是大哥哥的書房。林桀前年八月入了秋闈,現(xiàn)下在岳麓書院進(jìn)學(xué),平日難得回家,守正軒大半時候都是空的,林蕊閑時還會過來挑本書看看。 霜兒也進(jìn)來了,她在這里守著小姐午睡,在廊下看了半天的貓兒狗兒,無聊得很,見林蕊醒了,忙樂滋滋過來:姑娘,方才夫人已經(jīng)過來叫了,我?guī)湍闶犷^。 霜兒拿了梳篦扶她在一邊坐下。 菱花鏡映出她嬌嫩的面容,一雙細(xì)細(xì)柳葉眉,一點(diǎn)玲瓏櫻桃唇,因為睡久了,林蕊臉頰還殘留著紅,低著頭,眼神些許茫然,不知在想著什么。 您睡過這會兒,前面綰姐兒已經(jīng)奪了兩次詩魁了,葉二姑娘和董家大jiejie還在打雙陸本來說好要一起放風(fēng)箏,樣子都畫好了,結(jié)果李家大郞說聞到瓦蘭臺的酒香了,就伙著一群哥兒們出去買酒吃了,你說氣人不!還好今日太太不跟他們計較。 霜兒一邊說,一邊看林蕊的表情,本以為能等到她一句急切的然后呢?,又或是張家小公爺呢?,結(jié)果林蕊只是愣愣坐著,望著鏡子中的倒影,久久沒有說話。 霜兒本有滿肚子的話, 結(jié)果只能生生憋著,把她頭發(fā)重新綰了一遍,姑娘胎發(fā)多,不過在脖子上面毛茸茸的并不扎手。梳得差不多了,林蕊還是沒有動靜,霜兒睜著好奇的眼,終于忍不?。汗媚?,您不好奇張家小公爺現(xiàn)在去哪兒了? 林蕊與鎮(zhèn)國公府的小公爺張挺自幼訂婚。兩人一同長大,在林府的家塾里念書,說一句青梅竹馬也不為過。 張挺從小就長得俊,平日里嘴甜不說,經(jīng)常送些吃食點(diǎn)心給各位同窗,比那些只知道胡天胡地的混小子不知道好到哪里去了,一起念書的姐妹道他是個熱心的,林蕊心里也念著他的好。只是她害羞,雖然心里覺得他好,但到底男女有別,終究沒有說過幾句話。 后來年紀(jì)稍長,更是礙著面子,不肯多說一個字。 張挺一下長高了,身姿像抽條的柳枝,頎長又挺拔,眉宇間少年意氣恣意張揚(yáng),越發(fā)讓人不敢直視。 下課時,幾個姑娘聚在一起說話,說到一半,遠(yuǎn)遠(yuǎn)的見張挺過來了,就有人拿胳膊肘戳了下林蕊,低笑揶揄道:你家小夫婿過來了! 林蕊一下就臉紅了,直到張挺走到跟前,面色從容地跟幾位姑娘問了好,她也只是低著頭跟著眾人輕輕應(yīng)和了一聲,并沒有多的言語。 他的目光越過眾人,像蜻蜒一樣在她臉上停留了一瞬,周圍都靜默了一息。 余光瞥見他的腳下的影子,廊下的風(fēng)忽然就暖了,懵懵懂懂,仿佛一下就了分明。而后他淡然一笑,辭過眾人轉(zhuǎn)身離去。 林蕊回頭,見得他的背影,才敢仔細(xì)瞧他。 他今日穿了身墨底云紋的窄?短袍,寬腿褲束在長靴中,一身干凈爽利,走至游廊拐角處時,恰好那頭也出來一個勁裝少年,那兩人相視一笑,勾肩搭背往另一邊去了。 聽說他上次打馬球得了第一,四月還要跟著去行宮游獵,不知那時是何等風(fēng)采?女眷是不能跟著去的。難得親近,因此就越發(fā)念著。她總是遠(yuǎn)遠(yuǎn)地望著他。 往日,她確實一心系在張挺身上的。 只是現(xiàn)在 哦,林蕊頓了一下,抬頭看霜兒一眼,沒什么表情地問了一句:他去哪兒了? 霜兒終于能發(fā)揮一下,笑道:去寶簪閣啦!他們一行人一起去的,也不知道回來會不會給姑娘帶東西呢! 都去了?她道,我大哥也去了? 大公子?霜兒沒想到她會問起這個,怔了下,奴婢沒注意,好像是的吧。 哦。她的心提上去,又緩緩放下來。 霜兒拿來一件蘭紫色緞子披風(fēng)給她圍上,領(lǐng)口系上一個細(xì)細(xì)的結(jié),然后拉著林蕊在鏡子前后看了看,滿意點(diǎn)頭:姑娘這樣真好看! 好了,走吧。林蕊也看了一眼,鏡中少女一身鵝黃的百蝶穿花褶裙,腰間系著一對羊脂云紋玉佩,起身時玉玨相撞之聲分外悅耳。 臨走時,偶然瞥見桌上剩了半盒唇脂沒帶走,她心中一動,捻開盒蓋用拇指抹了些在唇上,鏡中人更添幾分明。再用?子輕輕掃過,蓋子合上,不到掌心大的唇脂盒玲瓏的一團(tuán),在手指輕巧的拔動下墜入軟塌塌的地毯里。 沒人發(fā)現(xiàn)。 她若無其事行至院中,小環(huán)和霜兒跟在后頭。外頭窗下正擺著足有二人合抱大的瓷缸,碗蓮還未開,昨日才下過雨,盈盈冒著生氣,清清池底疊著生了青苔的怪石,尾尾金鱗在其中游動。 林蕊停下腳步,盯著池中金魚看了一會兒,不覺恍然。 方才,她做了一個夢。 夢中歷歷,不可言說,離奇詭譎著實將她嚇了一跳。 家里境境況一落千丈,父母雙雙病故,她由著一紙婚約嫁給張挺,可張挺不是小公爺,只是街邊的賣貨郎,最后還那般涼薄休了她,實在令人心寒。她只得去京城投靠做官的大哥,可后來后面的事情,她不敢深想。因為太過詭異。就算是最荒誕不經(jīng)的話本野史也不敢這么寫,她也從未往這個方向想過。 還好只是夢,真是虛驚一場。 水波映出她的清透的眼神,她才十五歲,今日及笄了,花一般的年紀(jì),正是人生最好的時候,一切尚未開始。 出了守正軒,她漸漸回過神來,夢雖然奇怪,但也只有初醒時還沉浸其中,以為夢中人就是自己,傷情不能自拔,后來人清醒了,就忘卻了大半,具體情節(jié)雖還記得,但好似被蒙上白茫茫一場大霧,已有隔世之感。 她是林尚書的嫡女,家世煊赫,父母和睦,長兄穩(wěn)重,又與鎮(zhèn)國公府小公爺從小定下了親,順順當(dāng)當(dāng)一眼望到底的人生,沒有什么需要擔(dān)憂的。 走到芳怡齋,林夫人和幾個世家夫人相談甚歡,見林蕊來了,嗔道:你這丫頭,怎的耽擱到現(xiàn)在?你蘇表姐在那邊等了你半天了! 林蕊上去和夫人們見了禮,赧然道:母親莫怪,兒今日太高興,吃著酒一時忘了時間。 旁邊蘇家姨媽道:蕊姐兒高興就好,都是兄弟姐妹的聚在一起,不在意那些。又拍了下林夫人的手,蕊姐兒平日是最聽話的了,你別拘著她。蘇姨媽朝林蕊笑道:快去找你綰表姐吧。 林夫人還要說,林蕊面上老老實實聽著,眼睛已經(jīng)往蘇綰那邊望過去了。 林夫人這下也懶得留她了,擺擺手:去吧去吧。 誒!林蕊提著裙子過去了。 走到半截,林夫人忽然想起什么,又叫她,等等! 林蕊回頭。 林夫人道:你一會兒去瀾園看看你大哥在不,叫他過來用飯了。 林蕊笑容頓了一瞬,道:是。 旁邊小楓亭圍了好幾個少男少女,見她過來,紛紛讓出一條路來,中間石桌上正進(jìn)行著一場對弈。蘇綰執(zhí)黑子,微笑看著對面葉二姑娘抓耳撓腮,見林蕊過來了,放下手中棋子,抬頭對她溫柔一笑,揶揄道:終于舍得過來了? 林蕊苦惱地鼓著腮幫子輕哼一聲,然后乖乖坐在蘇綰旁邊,看表姐下棋。她也懂一點(diǎn)棋,但并不精通。從前和大哥下棋總是輸,從幼時就磨滅了她對于此的熱情。倒是蘇綰,時時能看到她拿著棋譜刻苦鉆研。 對面葉二姑娘愁眉苦臉,跟身后的軍師交流了下眼神才堪堪落下一子,而看蘇綰,倒是不疾不徐,像是早就料到一般緊跟著落下棋子,末了轉(zhuǎn)頭對著林蕊,輕聲說:姨母方才說你了? 林蕊弄著裙子上的小花,也一樣低聲道:說了一下,也沒什么,就讓我過來同你玩了。 蘇綰輕笑:你也是,怎么不當(dāng)心,就一味地喝那飲子?那可是加了酒的。 小公爺他們不也喝了的嗎? 他們是男子,那怎么能一樣? 又說了一陣,天漸漸的要黑了,林蕊猛地想起母親囑咐,就道:母親讓我去瀾園找桀哥哥,jiejie先玩著,我一會兒回來。 蘇綰一頓,放下手中棋子,似乎無意地:那邊挺遠(yuǎn)的,要不我陪你去吧? 林蕊正想說好,對上蘇綰的眼睛,忽然感覺她和剛才不一樣了。 簡單來說,就是眼睛里面有光了。 雖然那光并不明顯,雖然,藏得小心翼翼,可是依舊能看出蘇綰隱隱的期待。 林蕊深吸了口氣,驀地想起自己夢來。 夢里,大哥成親了,而娶的嫂嫂不是別人,正是蘇綰。夢里,蘇綰才是高高在上的尚書家嫡小姐,同她說話時常常帶有若有似無的高傲,而林蕊,只能寄人籬下,小心翼翼過活。 但現(xiàn)實里,蘇綰年幼喪父,和蘇家姨媽一同寄居在林府上。蘇家早就敗了,蘇綰母女剛來林府時,神情灰敗,衣飾都是幾年前的舊的了。 平日里,林蕊身上穿的,吃的,玩得,什么都是最好的。蘇綰因為和她玩得好,所以也能分到一份。她去哪里蘇綰都跟著,陪著。 說好聽些,都是沾了親的姐妹,可若是往難聽了說,跟伴讀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