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神6

    你們這才發(fā)現(xiàn)，大地不知什么時候開始，劇烈地震顫了起來。不是地震，是巨人之子的狂奔，是神話生物們顯露原型后開始肆無忌憚地發(fā)瘋。

    最深處的欲望在夜宴最深處爆發(fā)，以肢體血液為載體。

    遠(yuǎn)方的巨人王庭也發(fā)生了異變，巨人王奧米爾的身軀在天邊顯露，與豐收女神交疊在一起，像活化的山巒一般起伏翻滾。逸散的特性與神明的力量爆發(fā)出十個太陽般的光輝，將天邊的黑夜逐漸溶解。

    那種凡物所不能直視之光，如何能為城中的人類所承受？

    你瞬間帶著烏洛回到家中，可還是太遲了：矮人坐在門口，手中還端著斟滿的酒杯，嘴角上殘余著驚訝的痕跡，面對著光的半邊身軀已經(jīng)開始燃燒。

    盡管你帶著他第一時間遠(yuǎn)離了那座被輝光吞沒的城市，但凡物的身軀真的太脆弱了太脆弱了。

    你傾盡全力能做到的，只是讓他在最后的時間里感受不到痛苦。

    矮人確實不痛了。他躺在兒子的懷中，焦黑模糊的臉上，眼神前所未有的明亮。

    你的硬幣真的一點事情都沒有，房子都化了，他聲音嘶啞，金子也化了，可是你的鐵幣，一點事也沒有

    你安靜地聽他描述這一點微不足道的奇跡，破天荒地沒有問他，是否有興趣了解一下偉大而尊貴的神明。

    他是真的愿意信你了，在最后的時刻，在你將他的兒子完好無損地帶回來后。

    所以他的眼睛才能那么明亮。

    你想，凡人是多么聰明啊。

    他們從來什么都知道，卻又如此沉默。

    比如豐收女神催熟的獵物中包含了太多的特性污染，導(dǎo)致下位的眷屬根本無法承受消化，于是只能像野獸一樣在宴會上發(fā)瘋交配。

    比如你其實和那個曾經(jīng)在他家門口徘徊的紅發(fā)旅人一樣，從一開始就帶著目的而來，試圖從一個貧窮的人類那里奪走他最珍視的存在。

    但他還是選擇了相信你。

    哪怕面對像你一樣失敗的神明，他也能選擇相信。

    矮人朝你伸出手，到了一半又頓住那處已經(jīng)像焦透了的枯枝一樣開始剝落。

    你捏了捏自己指尖，克制住了那一點微痛的沖動，安安穩(wěn)穩(wěn)地握住了他的手，聽他說話。

    神明不需要我們。矮人問，對嗎？但是沒關(guān)系，烏洛他是的他和你一樣

    需要的。你告訴他，一直都需要的。

    所有的，一切都是必須的。

    你告訴他。

    可是為什么呢？他看向遠(yuǎn)方純白的、沒有半分黑色痕跡的天空，為什么呢

    他說到這里又近乎怨恨了起來。

    他從喉嚨里發(fā)出一點笑聲，問你：知道我為什么不愛向你們這些偉大而尊貴的神明祈禱嗎？

    知道，你微笑起來，因為來不及啊。

    于是他也微笑起來，松開了手中的錢幣，任它落于你的掌中。

    他眼中最后一點怨恨也散去了，和光一起。

    烏洛消失了。

    等他回來的時候，眼睛和衣袍都已經(jīng)是完全的血色了。紅發(fā)的旅人和你一同找到他時嘖嘖了半天。

    蠢蛇。他說，這下好了，所有老東西都知道了。

    確實，那天純白之城附近，所有人都看到了一條巨大的、銀白色的巨蛇沖向了巨人王庭，首尾相銜，直到被巨人王的斧子砍為兩截。

    他又沖你抱怨：都怪你，我都說了干脆、利落！結(jié)果你非要玩這種過家家一樣的要不是這次偶然

    在你的注視中，他老老實實地閉上了嘴，半晌才說：好吧，也不是那么偶然，只是偏離了計劃一點點而已。

    過了一會兒，他說：反正這樣不行。他祈禱的對象不對，這和我們說好的不一樣什么比星空更崇高的，那不是你的尊名嗎？你該不會是想挖

    當(dāng)然不，你告訴他，我已經(jīng)和那位說好了。

    你的信譽(yù)向來很好。于是紅發(fā)的旅人終于安靜了。

    你來到烏洛面前，撫上了他的臉頰，安靜又溫柔地注視著他。

    他問你：你也要走了，對嗎？

    你沒有直接回答他，而是從他攥緊的掌中取出了曾經(jīng)你給他的幸運(yùn)幣，漆黑的，與你眼睛同色的硬幣，沒有半分光亮。

    他直到此刻才發(fā)現(xiàn)，那不是屬于人類的眼神。

    可你笑起來的時候，明明那么像人類，幾乎就是一個普通的、漂亮的人類姑娘。

    一個問題，一枚幸運(yùn)幣。你告訴他，然后沒等他選擇，你就接著回答了下去。

    你告訴他，你只是暫時離開而已。

    等黑夜降臨的時候我就會回來。你告訴他。

    不，他說，不對，你在騙人。

    是騙蛇。

    你頗有些惡趣味地想，伸手摸了摸他眼下的、已經(jīng)閃閃發(fā)亮的鱗片。

    他抓住你的手，眼中是他問不出口的話。

    代價不夠了，他只有一枚硬幣。

    可以的，你告訴他，你還能再問一個問題以你的祝福為代價。

    我們還會再見面嗎？他立刻就問你，誠摯熱切得像個人類少年。

    他甚至不清楚，你偷換了概念你要的只是純白的命運(yùn)天使的祝福。屬于人間的烏洛無法給你任何有效的祝福。

    會的，你說，一定會的，烏洛琉斯。

    你柔和地喊出了他的名字，在雙方都已經(jīng)同意的情況下，對他進(jìn)行了啟秘，正式打開屬于命運(yùn)天使的道路。

    他于一瞬間就感覺到了不對。

    請不要這樣。

    可他的祈求已經(jīng)說不出口。

    聽著，你告訴他，我不是你的錨。

    從前不是，現(xiàn)在也不是。只有祈禱者才能成為錨。

    但是你可以成為我的錨，你說，哪怕殘留的、一點微不足道的祈禱也可以我們會在夢境的最深處相見的，偶爾。

    只有偶爾，只需要偶爾。

    來，祝我好運(yùn)。你吻了吻他的唇角，然后注視著他無論如何抗拒，最終也只能道出那句微弱到無聲的祝福。

    他微微張大了眼瞳，淡色的瞳中，屬于你的影子逐漸模糊，消隱。

    作為回禮，你落下了吻，吻在他的眼角，吻去了并不存在的淚水，注視著他眼中的紅色褪去，熔為純凈的水銀之色。他身上的衣物亦重歸寂靜的雪色，再無一絲多余的雜色。

    純潔得像是隨時會從指縫間溜走的云。

    謝謝你，你告訴他，好孩子，睡吧。

    他閉上了眼。

    但你知道，他很快就會醒來。

    烏洛琉斯會回來，如你所承諾的那樣，而烏洛很快就無關(guān)緊要。

    不過是晉升途中的一點插曲，與漫長的命運(yùn)而言，無關(guān)緊要。

    女人都是騙子。紅發(fā)的旅人似真似假地抱怨。

    你笑笑：彼此彼此請向那位轉(zhuǎn)達(dá)我的謝意。

    然后你站起身來，朝著光芒最盛的地方走去。

    巨大的神明最終還是隕落了。一切都在你所侍奉的主的計劃之內(nèi)。

    巨龍和巨人，非常相配。

    雖然你并非主力，但是這不妨礙你參與其中，并想辦法獲得了一點點、屬于自己的報酬。

    這樣就夠了？紅發(fā)的天使問你。

    當(dāng)然。你奇怪他為什么會這么問。

    你看了眼端坐在水池邊的白發(fā)天使：他正懷抱著一架豎琴，指尖捻著一朵潔白的玫瑰，微微皺著眉，仿佛在努力思考著什么。

    他不記得你了。紅發(fā)的天使唏噓，你舍得？

    可我記得呀。你無所謂地笑笑，所有人都在，還有什么比這個更好嗎？

    不可能會有了。

    你回到了你永夜的天國，在只有你的庭院中，在無邊的深黯中哼起了歌來。

    你足尖輕點，旋出輕快的舞點，繞著你新建的水池快樂舞蹈。

    奧米爾的牙齒巨大整齊，敲起來聲音清脆悅耳，正好可以圍上一圈，建造一個潔白的水池。池邊種滿了你從巨人王庭移植來的純白玫瑰，芬芳襲人，美麗無暇。

    你摘下一朵，嗅了嗅，然后別在鬢角。

    你快樂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