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將軍公館(4)
在將軍公館(4)
張副官這個副官不太一樣,確如甜辣椒所說,是個口頭上的。他原可以不回來,然而他有一腔熱血,怎能堪自己區(qū)區(qū)二十二歲,就避世留在國外呢。張副官先父原與吳將軍有老交情,他知自己時日無多時,就將兒子托孤給了吳將軍,說這獨(dú)子將來必不是安分之輩,只望能跟著可靠的人歷練歷練,而這世間盤來算去,只有吳將軍值得托付了 張副官住在離將軍公館不遠(yuǎn)處的乘龍里吳將軍原本叫他就住在府中,但他只覺得自己已叨擾別人許多,斷不敢得寸進(jìn)尺的,或許將來有些功績,名正言順地以真正副官身份入駐,倒也算了里弄底部是一獨(dú)棟小洋樓,原本連帶著整條里弄,都是張副官先父的祖產(chǎn),后因種種原因,將外頭的里弄、里頭的小樓除了一樓兩個房間、其余全都租賃出去了,故而各色人等盡有之。他的一身軍禮服每每總能讓街坊側(cè)目,再加上收租,早先大家都忌著他,后來發(fā)覺他脫下軍服,不過是最和氣的一個年輕人,長得還俊朗,又有身家,都愿意與他親近。這日飯點(diǎn),弄堂里吃飯的鄉(xiāng)鄰見他回來,皆打招呼問他是否用了飯。說話間,卻見他面帶愁容,手中拎著一雙女人的高跟鞋,那鞋子是乳白的色澤,鞋型漂亮,只是后跟處沾著泥草,有平素與他熟稔的婦人就問起來:張先生,這是? 張副官如蒙大赦,喜道:阿姨,這附近有修高跟鞋的地方嗎? 喏,前面那個亮著橘燈的地方,住的就是個鞋匠。不過么婦人湊近了,喲,你這是高檔貨,不知那破鞋匠會不會得修噢? 不要緊,我去問問。 婦人道:他這會兒睡啦,你得明天早晨去問,張先生,這鞋子哪里來的噢? 張副官遲疑道:長官太太的。 噢喲,是不是作弄你噢?長官太太的鞋子叫你來修啊?你長官家里沒有傭人么? 是我的不是,所以理應(yīng)我來負(fù)責(zé)的。 婦人痛心道:這年頭,哪里還能找到第二個像你心眼這么實(shí)、賣相這么好的青年了呢? 張副官羞赧一笑,就要回去,婦人定是要叫他拿些剛蒸出籠的rou包子回去。張副官于是一邊是一大袋rou包子,另一邊是高跟鞋,回到了小樓自己的房間里。把鞋先擱在東邊小陽臺上,而后去洗過了手,一家家敲門,將rou包子分發(fā)出去,自己留了兩個吃了。 張副官查看信件,而后又回了一封。因想著明日一早就去修鞋,故而回了信就早早歇了。只是不知什么緣故,他這夜翻來覆去睡不著,想的盡是以前留洋時的一次學(xué)生舞會,那次舞會上,金頭發(fā)、黑頭發(fā)和褐頭發(fā)的女同學(xué),甚至還有男同學(xué),紛紛邀他跳舞,他是個容易害羞的人,又因家教嚴(yán)格,即便出了國,也恪守非常。那夜里,還是他第一次與異性親密接觸。他后來接受了一位黑頭發(fā)女同學(xué)的邀請,與她跳了華爾茲,他因不太跳,跳得并不好,女同學(xué)照顧他步調(diào),又頻頻鼓勵他,那時女同學(xué)噴灑在他耳側(cè)的熱氣,是他頭回感知女性的溫柔他自幼喪母,對女性的感知向來是缺失的 今夜也不知怎么了。 張副官胡亂地睡了,到大約五點(diǎn)多鐘,又醒了,他洗漱干凈,換上軍禮服,去找那鞋匠了。鞋匠見來者是軍官,嚇得戰(zhàn)兢兢的,不過幾句話間,就覺得這軍官十分和氣,放下心來,遂看那鞋子,說:大人,這鞋子只是臟污了,原本皮面倒還好的,不過養(yǎng)護(hù)一下就沒有問題了。只是不知后跟損得怎么樣,待我弄干凈了再看。 張副官道:師傅,謝謝。取一張票子遞過去。 鞋匠說:哪里要這么多!先不急,大人,您且去忙,到晚上你回來,這鞋就跟新的一樣的了! 張副官徑直往將軍公館去了。 那邊甜辣椒腳底起了不少水泡,小月季給她輕輕洗凈了腳之后,拿一根繡花針在火上燒得燙了,一個一個替她把泡挑破了,把水?dāng)D盡,再抹上了白藥。甜辣椒歪在美人榻上,拿著一只風(fēng)油精瓶嗅著,一面說:以前練功時,腳底起繭子都不覺得什么,現(xiàn)在只是赤腳走兩步,卻這樣了,人是由奢入儉難,我只希望這輩子都不要再窮了。 小月季笑道:jiejie怎么還會窮?你現(xiàn)在是最紅的角兒了,再說,你又要搖身一變,更加富貴逼人,別說這輩子,下輩子,下下輩子都不會再窮的了。 依你吉言。 對了jiejie,今天有個公子來找你,我開了門,他又說找錯了人,我一看他就在扯謊呢,被我?guī)拙湓捯淮?,他落荒而逃了?/br> 甜辣椒想了想,道:那些個什么公子的,都已知我和吳將軍的事了,照理不會再來的了。 是沒見過的公子,生得極好,但是看著有些陰森森的。嗯大概二十歲,或許還不到。 甜辣椒聞言細(xì)思,心里有數(shù)了,人只是往美人榻里倒著。小月季拿了薄毯過來替她蓋好,見她閉著眼,又對腳下生泡的事只字不提,心里雖然疑惑,但也不多問。過一會兒,只聽見咚一記,那風(fēng)油精瓶從甜辣椒指尖落到地毯上,小月季趕緊撿起來,聽見甜辣椒悄悄的鼻息,知道她睡著了。 到了十一點(diǎn)多鐘,小月季已洗漱完了,來看甜辣椒,卻見她披著薄毯,面對著窗外靜坐著,小月季輕道:jiejie,扶你去洗澡吧? 甜辣椒拍了拍榻邊,說:陪我坐坐。 小月季依言坐下了,打量甜辣椒神色,不知她怎么了。自與吳將軍定了之后,甜辣椒每日都興致高昂的,也忙忙碌碌:先從電影公司退了,毀了幾個合同,不過將軍都已擺平了;又不時與將軍在一處,一時大飯店吃飯,一時蜜月包廂的膩著,回來時臉上總迸發(fā)著異樣紅光。小月季總以為那是甜辣椒夢寐以求的生活,該是事事順心了,可現(xiàn)在看她,卻有些悵然若失似的。 jiejie,有什么煩心事?是不是將軍說了什么? 月兒,你說那個年輕公子,是誰? 小月季搖頭,說:不過是jiejie過去的戲迷,又或影迷罷了? 甜辣椒卻笑了,道:都不對。月兒,我猜,那該是吳將軍的公子,那位脈生少爺呢。 小月季一驚,隨即越想越覺有理,道:他竟貿(mào)貿(mào)然到這里來? 還不是想要給我點(diǎn)顏色看看,怕我將來爬到他頭上,所以先來壓我半身。 這世間有什么事是簡簡單單就能辦成的,哪怕是甜辣椒這等人物,到今天所得,也都不是易如反掌的,都是費(fèi)了多少的心思,下過多少的苦功的。小月季從小跟著她,也看得多了,一下就明白了此刻甜辣椒的憂郁。她輕撫甜辣椒的背,安慰道:可他到底是個半大的孩子呢,被我唬了兩句就跑了,也不能做什么。 甜辣椒失笑:你有多大,竟說別人是孩子?又道,總之將來不會太平的,我今日突然入府去,就是想冷眼里瞧瞧呢。 小月季不想甜辣椒過分憂慮,故意開她玩笑:瞧見什么了?我瞧那個送你回來的軍官就很好,jiejie也這樣想吧,不然剛才怎么還在這里目送。 甜辣椒翻身來將小月季壓在身下,去搔她癢癢,兩人又玩出了一身汗來。甜辣椒笑道:他像根千年的木頭成了精,踢一踢都不帶動的,只是長得很好。 小月季說:我看倒比電影公司那些男明星長得都還要好呢。忽而頓悟般,一拍大腿,哦,我明白了,jiejie,你原來是為了他才嫁給吳將軍,是不是? 紅辣椒又去胳肢小月季,小月季嗔道:我剛洗完了澡的! 大不了我再陪你洗一次!將小月季撓得連連討?zhàn)?,兩個人笑歪到了一處,才作罷了。 甜辣椒靜了靜,忽而道:若只是為了這么個好看的年輕男子,我就答應(yīng)嫁一個比我足大了三十歲的老頭做小,我也太沒眼界了!又不是沒有漂亮的公子哥兒追著我跑!等手里有權(quán)有財(cái),又有什么樣的年輕男子還能入眼呢?不過看著玩玩,興致好時逗逗樂子罷了。你可別亂說了。 小月季這才不說了,遂服侍著甜辣椒洗澡就寢。 翌日一早,吳將軍就打來電話,甜辣椒故意懶懶地不接,小月季配合她,直喊了好幾次,她才拎起床頭的聽筒來,也不說話,只等著對面先說。 甜兒,你在聽嗎? 沒在聽。 吳將軍哈哈大笑,她知他愛她這把勁兒,變本加厲地不說話起來。吳將軍便自顧道:今日我派人來與你置辦東西,你想要什么樣的,盡說就是。別拘著,不過我知道,你也不會拘著!說罷又笑,心情大好。 甜辣椒卻道:我就知道,你只是敷衍我! 寶貝心肝,怎么又不高興呢?哪里敷衍了我的寶貝,你說吧。 誰知你要派個什么大老粗過來! 不是大老粗,是專門管這通事的喜婆子嘛,我吳將軍剛想說,他頭次結(jié)婚就全仰仗了喜婆子,一想,這話不能說,趕緊扯開了,我哪舍得敷衍! 不是大老粗,那也別派小少爺來。 吳將軍聽著這話不對,問道:什么小少爺? 甜辣椒于是將昨日疑似吳脈生的人來找過她的事說了,又說:幸而我正與將軍在一處,若我在家中,貿(mào)然見了少爺,該以什么禮相待?我如果失了禮,又不免落了口舌。 吳將軍不語,然而甜辣椒知道他已有不快,點(diǎn)到即止,又借著這個蔭頭,說:派誰來,須得我自己指定。 吳將軍有心彌補(bǔ),說:自然,自然,你要誰來? 甜辣椒故意停了停,而后道:我看昨夜那個副官就很好,你就叫他來吧。 吳將軍那邊一愣,而后道:張副官么?甜兒,那張副官自己也是個毛沒長齊的小孩子,他懂得什么,萬一給你添了亂,倒誤了事。 甜辣椒知道吳將軍起疑,故意說:我知道那張副官是你的心腹,你最寶貝的,這才要了來,你若肯放他來,就說明你心里有我,這不,你壓根兒就是敷衍我! 寶貝心肝,吳將軍那里恍然道,我不過是怕他不中用!他是我舊友之子,現(xiàn)也算半個兒子了,你未來既是嫁給我,就等于他半個母親,你只管教他就是了!我這就叫他到你那里去! 甜辣椒掛了電話,喊小月季:一會兒將軍派人來,替我把那件蔥綠真絲底起柳黃團(tuán)花的旗袍拿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