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生水起
風生水起
車往白湖監(jiān)獄開,孟初在副座上佯睡,她的舌尖一遍遍抵上齒背,感覺到了自己的恐懼。 從劉紫荊讓她試著開開車的那一刻,她就在想她要和那個人說些什么,她甚至連要表達什么情緒都不知道,是嘲弄,憤怒,還是故作的淡然? 她憤怒不起來。 嘲弄的話,太傻了。 即使知道那個人如今不可能再給她造成任何實質(zhì)性的傷害,但言語也可以是一把刀,而他在她身上用過許多次。她早學乖了,知道要穿上一層厚厚的盔甲,掩蓋掉自己的所有情緒才行。 七年過去,孟初終于承認自己某些方面很像孟啟明。 今天她也要用刀了。 孟啟明穿著深藍色囚服,戴著一副金絲眼鏡,身板直挺挺的。孟初見著,感覺他似乎還在校門外的另一頭,西裝筆挺地過馬路,要接她回家。孟初心底里笑了笑,臉上卻沒有表情,只是隨著孟啟明的動作拿起話筒,預備著最后一次面對他,千瘡百孔,暴露人前。 你終于敢來了。孟啟明和以前一樣,說話永遠帶著不怒自威的氣勢,他是從給領導當大秘成長起來的,孟初猜想他也揣度預備了許多次,要怎么教導她這個永遠叛逆的孩子。 孟初看著他,也看著他身后的獄警,笑著說,我不能來看看你嗎? 笑意收起,她的唇抵著話筒,輕聲說:爸爸。 孟啟明的表情有些興奮,抑或是亢奮,他的五官隨著咬牙切齒的動作變大了,看起來很扭曲,一半的齒齦都露在外面。要是以前,孟啟明斷然做不出這樣的表情,孟初想,牢獄生活終究還是改變了他,只是當報復的成果終于呈現(xiàn)在她眼前,她決定鮮明到有些可怕。 她還是怕的,只是更會偽裝了。 孟啟明以那樣的表情對她說,你猜我減刑到幾年就可以回家? 你還能悠閑自在多久呢,成年的世界很無趣吧?孟啟明猙獰的臉漸漸變得柔和,最后貼著話筒輕聲喚道:我的女兒。 后面等候著的獄警覺得這場面有點不太正常,隨即翻看了孟啟明的犯罪記錄,獄警皺了皺眉,向孟初示意她可以隨時結(jié)束這場對話。孟初搖搖頭,再度拿起話筒,臉貼近把她和孟啟明分隔的玻璃,直到鼻尖相觸。孟啟明也湊到玻璃上看她,但他的臉退的很后,只有眼睛,像是要凸出來一樣,隔著玻璃緊盯著她。 不勞您費心,爸爸。孟初笑著說。 成年人的世界確實不好過,但是我覺得比起從前,還是現(xiàn)在的日子比較好過。 這些年我玩夠了。 您什么時候出獄,我就什么時候自殺。 聽起來代價很大對吧? 我托朋友打了一份病歷寄到這邊來,這幾天您就該收到了,到時候您再看要不要相信我現(xiàn)在說的話。孟初放下話筒,唇形分明是在說爸爸,話筒里卻聽不到聲音,孟啟明還想說點什么,孟初就已經(jīng)轉(zhuǎn)身離開,沒有來過的痕跡了。 劉紫荊看著孟初從那道鐵門進,又從那道鐵門出,從頭到尾連半小時都不到。她看起來游離又緊繃,很容易就讓劉紫荊想起來午后大雨過后的天空,單看頭頂聚集的烏云,他永遠猜不到蒼穹之下水位的漲落。 可是雨總是會停的。 劉紫荊露出他自認最陽光的笑容,把孟初迎上了車。他什么也沒問,只是在孟初系好安全帶的那一秒開始提速,帶著她更快地駛離這片土地。 她的手機不斷震動,表哥兩個字在屏幕上不斷閃爍,劉紫荊看在眼里,什么也沒說。 之前她也是打給了這個人,不是嗎? 車飆得很快,孟初覺得窗外的一切都只是浮光掠影,捕捉不到任何東西,就連手機屏幕也看不分明。她接電話的手有點抖,半天按不下通話鍵,等到沈粼焦急的聲音沿著電波跨過千里來到她耳邊,她才終于聽見自己說,我剛剛好像殺人了。 原本奔馳向北的超跑驟然停下,劉紫荊的手仍握著方向盤,臉卻看向孟初,滿臉的不可置信。 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 孟初的眼淚一下子涌出來,語無倫次地說著話,嘴里不斷重復零碎的句子,他憑什么是他逼我的其中又插了幾句他明明知道,我不想的,她的語氣時強時弱,聽起來像個十足的弱者,但表情又沒有要崩潰的樣子,很平靜。 漸漸的,孟初聽不見身旁不斷放大的男聲,也聽不到電話里的人在說些什么,整個世界好像關上了燈,而她陷入這一片黑暗里,在崩潰的瞬間失去了意識。剛剛的狂亂好像只是夏日的一場陣雨,現(xiàn)在的孟初安靜得不可思議,但這安靜沒有持續(xù)多久,就好像又被驚雷吵醒。 賈西貝環(huán)顧四周,發(fā)現(xiàn)手里的電話竟然還通著,是沈表哥的聲音,而自己的右手邊,正坐著上次在天安門廣場見到的那個人,她在一輛車里。 賈西貝下意識地驚叫,怎么又是你! 沈粼在電話那頭問,又是誰?你現(xiàn)在和誰在一起? 賈西貝按下手機,轉(zhuǎn)過頭來問身旁已經(jīng)有些熟悉的陌生人,您貴姓? ? 你怎么了?劉紫荊問。他可以容納孟初情緒的突然爆發(fā),也可以容納孟初不成句子的胡言亂語,但是他不可以容忍孟初坐在他的車上,給另一個人打電話,傾訴一切。 我和我的車陪你跑到千里之外,昨天才剛剛上過床,你今天就問我您貴姓。 裝什么? 人可以一秒鐘失憶的嗎? 賈西貝見他半天沒有回應,伸手去拿了一張車頭的名片,拿起手機跟沈粼說,他叫劉紫荊,是個導演。 劉導您好。賈西貝轉(zhuǎn)頭跟劉紫荊打招呼,努力保持表面的禮貌。劉紫荊當即想把她的手機扔出車外,把車停在荒野,問明白她到底幾個意思。 沈粼豁然開朗,語氣里竟然有些高興,對賈西貝說:那就好辦了,你把手機給他。 劉紫荊接過手機,電話那邊一連串的問題拋過來,劉紫荊一一答了,感覺自己像一個面對醫(yī)生質(zhì)詢的病號家屬。類似于你們現(xiàn)在在哪里? 剛剛孟初是不是去探監(jiān)了?她情緒怎么樣?之前她有什么異常表現(xiàn)嗎?這些問題,沈粼都了解到了。 最后沈粼說:之前麻煩你照顧她那么久,我給你們在蕪湖市區(qū)訂了兩間房,你們先去休息一下。我趕飛機過來,大概你們到酒店,我也要落地了。 待會見。 掛斷的忙音沒有給劉紫荊任何反應的時間,劉紫荊也還沒來得及問任何東西,他驚愕的表情看起來更像是徹底失望之后的退守,而不是得知真相的豁然開朗。 他果然什么都不知道,賈西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