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夢橫店
戲夢橫店
孟初在劇組呆了一周,才初次見到了男二號宴之敖的演員。 宴之敖在里是個有魯迅氣質的黑衣人,要了眉間尺的腦袋來幫他復仇的。但編劇系的幾個學生覺得這描寫還不夠現代化,在劇本里給宴之敖套上了迷惘和幻滅的心境,性格里又有隨時隨地就要發(fā)脾氣的暴虐因子,總之是個很混亂的人格,改得不算好。 拋開劇本不談,孟初覺得演員選的還行。姚尹驁可能是現在戲劇學院的學生里面最適合演宴之敖的了。他是個科班出身的童星,從小在各種大劇里給人當兒子,當小兒子的時候還有人說他長得一副很有后臺的樣子,當大兒子的時候五官舒展開,就帥氣多了,看起來很適合正劇。 這情節(jié),需要這么一張臉壓壓場子。 姚尹驁和劇組里所有人打招呼,好像整個學校各個專業(yè)的人他都認識似的。到了孟初這里,姚尹驁不假思索,幾乎是片刻就想起了她的名字,帶著笑問:是賈西貝嗎? 孟初本以為姚尹驁是唐仕羽的朋友,但顯然不是。姚尹驁和她提起劉紫荊,說他很喜歡劉紫荊拍的一部西片,好像是劉導大學畢業(yè)后的第一部作品?姚尹驁這樣問孟初。 或許是?他大學畢業(yè)后有一段時間找不到投資,賣身了一段時間,他這樣和我說的,說妥協(xié)太多。孟初有些手足無措,她只是把自己知道的告訴了姚尹驁,但是話一說出來,她就開始覺得自己多嘴了。 真的么?Let?me?finish?my?thought.?也許天才的作品就是戴著鐐銬也能跳起舞?姚尹驁又問道。 姚尹驁這媚俗的比喻和突兀的英文讓孟初對他知名演員的濾鏡消散了一部分,她意識到自己好像進入了一個夸夸其談著自己不甚了解的藝術的狀態(tài),她想剎車。 孟初抬起手,假裝應了一下化妝師,然后對著姚尹驁笑了笑,說:我得去化妝了。劉導聽了你的話會很開心的,我猜。 下次再聊。孟初走過他,手臂卻在即將擦肩的瞬間被握住了,鼻腔里也初次聞到了他噴的香水味道,不算壞,很能顯出格調的自我彰顯的氣味。 孟初把手臂往外蕩了蕩,即使隔著厚厚的羽絨服,她也能感覺到姚尹驁的指節(jié)剛剛穿過,繼而抵在她腰間,很難說不是故意的。 這一切顯得太情場高手了,孟初感到乏味。 哪里都有自我感覺良好的男人。 在幾步之遙的化妝區(qū),盧野正坐在那里裝模作樣地貼著假發(fā)片。孟初走過來的前一分鐘,他還在給唐仕羽狂發(fā)微信: 師兄,你什么時候回橫店吖! 嫂子在劇組呆一周了。 唉,有的話我不知道當講不當講。 今天姚尹驁進組,你知道他的 孟初接過盧野的假發(fā)片,幫他卡在左鬢角。她對盧野還是很有好感的,當然不止因為他是gay,還因為盧野對她真的不錯,方方面面都替她考慮。 姚尹驁演宴之敖。盧野惋惜地說。 我知道啊,你語氣為什么這么不高興啊哈哈哈,跟他有仇么?孟初被盧野的樣子逗笑了。 倒也沒有,他人挺好的。孟初聽著盧野的話,仍舊一絲不茍地幫他弄假發(fā)片。她在這兒慢慢能感覺到演員之間微妙的氣氛,就算和她一起演后妃的幾個人,其間的地位好像也是不一樣的??偸桥倪^戲,有過幾個角色的演員底氣比較足,只在學院的劇場里輾轉過的,碰上這些人不自覺的就矮了一頭。 按道理說,孟初是這戲里最該感到不如人的演員了??伤つ孔孕虐?,雖然一半有盧野天天吹她彩虹屁的緣故,她覺得自己臺詞背得比起其他人也沒有差太多,演技嘛,她是無中生有,進一步有一寸的歡喜,反正整部戲都是學生習作。 盧野之前和她開玩笑,說她們演得怎樣真的不重要,因為每年出大問題的都不是表演系,而是類似于剪輯啊,配樂啊,特效這些,特別是今年這部對后期制作的要求可太高了,學校里數碼影像專業(yè)的小草包們都瑟瑟發(fā)抖。 孟初幫盧野弄好頭發(fā),自己也換上了戲里她要穿的宮裝,給自己化妝。前幾天還有人給她化妝,說是化妝師,其實是舞美專業(yè)化妝水平較高的幾個同學,這幾天開始忙起來,孟初當然不愿意再麻煩她們,自己動手,豐衣足食。 她在這里,好像大家庭里闖進一個失散多年的小姐,哪里都格格不入,但哪里都天生的很熟悉似的。 或許因為唐仕羽是她弟弟,她和戲劇電影這類東西總歸是有些羈絆的。唐仕羽是這數十年難得一遇的演員,她多少和他共享著一部分基因,或許,她這樣想。 等到孟初收拾完了,天已大黑,她正打著哈欠等拍夜戲,姚尹驁不知道什么時候又走到了她身后,手里提著一份日料店的打包袋。 西貝,橫店公認最好吃的懷石料理,你一定要嘗嘗。姚尹驁把袋子提到孟初眼前,如是說。 我吃過晚飯啦!謝謝你!孟初故意把聲量放大了些,語氣又有些敷衍的客套,聽在姚尹驁耳朵里飄飄然的,使他更加相信了眼前的女人和劉紫荊交情不淺,應該還沒斷。要不一個外校人,怎么能混進學校的系統(tǒng),這樣漫不經心的傲慢。 孟初閉著眼睛假裝打瞌睡,不再多和姚尹驁講話。她好像做了一個夢,但副導演助理一叫她,她就把那個夢拋到腦后,站起身去說她的詞去了。 今天正好演到她說:我有法子的片段,劇本這里寫得很滑稽,特意追求了某種夸張化的狂歡效果,她得豁出去,扮丑角。 鏡頭從她的臉慢慢往后搖,引出她身邊的其他幾位后妃,大家死了老公,一時都很開心。 孟初在這如夢似幻的極樂氣氛中回想起了自己那個夢。她夢見的是一段逼仄的樓梯,她走在人群里,大家都看向她,眼帶祝福,樓梯盡頭是一張非常年輕的人臉,她認不出來那個是誰,但是她撲到了那個人懷里,叫他我的清越。 頭頂的燈光離開她,鏡頭也離開她,又一個演員開始說自己的詞,她在鏡頭邊上蹦蹦跳跳,為這歡騰的決策畫面添磚加瓦。那個夢好像又被她甩到記憶深處去了,一剎那的晃神,連攝像機也難以捕捉。 這條戲導演為了炫技,拍的是十分鐘的長鏡頭,孟初把臺詞說了十六遍,第十六遍,才沒有任何一個人掉鏈子。 全都拍完了,孟初才知道第一遍掉鏈子的那個人是她。導演問,本來第一條很好的,可你中間走神了是怎么回事? 孟初這才知道那一剎那時間很長,然而時間在走,她還可以拍第二條,第三條直到第十六條,她開始懷疑自己那時只是假寐,未曾做夢。 就這么十分鐘,拍完已經是三小時之后了。 孟初接下來主要是當背景板,給前景的幾位大臣配戲。她現在可以堂而皇之地走神了,松弛下來,腦袋里滾動播放的都是明天要拍的給皇帝的出殯戲。 在她想著臺詞的時候,整個片場響起了此起彼伏的歡呼聲。攝像機停下來,導演也走了出去,攝像機里的一眾學生演員正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動,聽到喧囂的來源也站起身來,表示對前輩的禮節(jié)。 唐仕羽幾乎已經成了戲劇學院新一屆的神話。他過人的天賦永恒地加劇了表演系學生的好勝心,幾乎每個男學生在這樣的年紀都在模仿著年輕的小唐的表演風格,然后是失敗,然后是失敗后更加狂熱的迷戀。 很多學生走出校園才意識到他們不該學唐仕羽,他們在真正的片場才學到他們浪費了四年的時間去模仿一個根本不能靠模仿得來的東西,他們開始知道命運,以及何謂天賦。 當然,此刻,他們都還是表演系最優(yōu)秀的學生,他們都覺得自己有朝一日能夠達到唐仕羽的成就,和他那駕輕就熟,舉重若輕的藝術表現。他們對唐仕羽表示尊重,同時也保有一絲自卑的輕蔑。 姚尹驁是這些人當中最先看到唐仕羽的一個,率先歡呼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