賞花

    清原大師似乎只是來傳話，并未有引路的意思，關(guān)泠屏退了一眾丫鬟侍衛(wèi)，只留了綠珠在身邊，憑借著前生記憶，繞過錯綜復(fù)雜的亭臺樓閣，緩緩走向被滿湖荷花重重疊疊環(huán)繞在其間的普渡院。

    桐木鋪成的棧橋穩(wěn)固幽長，兩岸池水中的碧綠圓盤在烈日灼灼下愈發(fā)青翠欲滴，粉白鵝黃的飽滿花苞爭相含香吐萼。關(guān)泠突然想起前世里，聽聞寧葭喜愛芙蕖，沈玠便命人在王府的碧青湖中種滿了此花。

    她心底伸出一縷幽怨，其實自己又何嘗不喜歡芙蕖，只是寧葭先開了口，她寧可杜撰出一種花名，也絕不愿附和。

    想到此事，她便生出一點氣性來，偏頭去了相反的方向。

    這邊沈玠在普渡院內(nèi)品了一盞茶，等了半個時辰有余，心頭的那點耐心與新奇漸漸消失殆盡，一雙漂亮的黑眸中已經(jīng)有了若有若無的怒氣。

    黑鷹跟了小王爺數(shù)年，自然看出了自家主子的不耐煩，只是另外那位身份殊榮，也不是能隨意降罪的，忙叩拜道：臣這就去催。

    才剛走出院門，便遇上了前來傳話的綠珠：小姐請王爺移步去湖心亭賞蓮。

    黑鷹眉心直跳，這位傳說中矜持高貴舉世無雙的寧府千金，竟然第一次見面就敢約他們家俊美無儔生人勿近的小王爺去賞花？

    他正躊躇怎么傳達(dá)給自家主子，沈玠已經(jīng)走出大堂，應(yīng)允道：既如此，那便去吧。

    關(guān)泠換掉了從寧府中出來時穿的那件繁冗禮服，只余一件海棠色的綢緞長裙，只覺得渾身清爽。她站在湖心亭中，微風(fēng)四拂，吹動著少女烏黑的發(fā)梢，衣袂飄飄，耳鐺輕搖，美艷不可方物。

    她等了許久，一聲靴響劃破寧靜，關(guān)泠轉(zhuǎn)身回眸，終于看到棧橋盡頭，沈玠一襲水墨云紋錦袍，日光映襯著他俊秀的眉目，在白玉冠下愈顯清雅璀璨。

    十五歲的少年郎君，踏著滿池荷香，翩翩而來。

    她看了他一眼，滿目驚艷。

    前世，便也是因這一眼，她忘了他身后滔天的權(quán)勢富貴，忘了她人生中的種種鬼魅陰暗，忘了與她多年青梅竹馬的陸漸之，天地之間只剩下這么一個金燦燦的他而已。

    因為這一眼，她開始了飛蛾撲火般不幸的人生。

    于是關(guān)泠收回了視線，心湖的漣漪也逐漸平靜。

    綠珠和黑鷹心照不宣地退了下去，狹窄而幽靜的亭臺內(nèi)只剩下這美玉妝成的兩個璧人。

    沈玠亦認(rèn)認(rèn)真真瞧了一眼圣上許給他的妻子，的確如他父皇所言，容貌出眾。只是，臉上涂的脂粉格外厚重，美則美矣，更像是一個假人。

    難道，相府千金的美貌，只能靠濃妝艷抹才來維持？但相府之女，司徒之孫，哪怕丑如惡鬼，也是會被他的幾個兄弟們爭著搶著娶進(jìn)王府里面辟邪的。

    關(guān)泠知道自己的妝容過分濃厚了一些，可是淡妝必然畫不出與寧葭相似的模樣，他前生那樣歡喜她，今生也應(yīng)該是一樣的罷。

    她捏著嗓子，規(guī)規(guī)矩矩行禮：臣女參見王爺。

    免禮。

    隨后便是冗長的寂靜。

    王爺你覺得浮山寺的荷花好看嗎？

    尚可。

    王爺你可以給我摘一朵嗎？

    關(guān)泠眨眼微笑著，臉頰泛紅，眸光瑩澈，絲毫不覺得自己是在指使一個金貴的皇子。

    沈玠懷疑自己聽錯了，眼尾稍抬，有些詫異地看著她。這個方滿十三的小妮子，竟敢如此刁蠻無禮？

    可以送給別人一池的荷花，給我摘一朵卻也不行嗎？她見他無動于衷，有些無理取鬧般地催促道。

    沈玠蹙起雙眉，心里愈發(fā)困惑了，不明白她這句酸溜溜的話從何說起。

    關(guān)泠忽然有些乏味。

    前生沈玠不愛跟她說話，那時他二十二歲，她二十歲，她愛極了他這樣高冷清貴的性子。

    今生他在她面前依舊沉默寡言，他此時僅十五歲，她卻依舊二十歲，只覺得當(dāng)年的自己自作多情，無趣極了。

    王爺，既然咱們已經(jīng)見過了，回去也能交差了，不如今天先就這樣，您回宮，我回府。

    她盈盈再行了個禮，轉(zhuǎn)身便要走出湖心亭。

    且慢。

    沈玠抬手?jǐn)r住關(guān)泠，隨即縱身一躍，如一條赤練白龍穿梭于綠葉紅花之間，尋到一朵開得最盛的白玉芙蓉，指尖一折，又踏著圓盤，蜻蜓點水般落在棧橋上，將掌心的粉白捧到關(guān)泠面前。

    給你。

    小王爺雙頰發(fā)熱，從未這般不自在過，他十分羨慕自己的兄長，三王爺和三王妃自幼青梅竹馬，兩小無猜，長大后結(jié)為夫婦，情逾十幾載，依舊十分恩愛。

    他卻要娶一個素未謀面的女人為妻。

    送花這事，他也是第一次做。

    關(guān)泠不經(jīng)意間瞥見沈玠貌美白膚的臉上那抹似有還無的緋紅，無論如何也沒辦法把眼前這個青澀真摯的少年與前世同她夫妻離心的絕情人聯(lián)系起來。

    她伸手接過那朵飽滿鮮艷的粉荷，湊到鼻尖嗅了滿腹郁香，不由得勾唇笑了笑。

    多謝小王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