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她的母親

    在青玄小的時候，她的母親是一個很驕傲的人，自尊、倔強、固執(zhí)，什么都要做到最好，一旦下定決心便很難改變。

    很難說青玄的要強是受她遺傳，還是在家庭的教育下才長成這個樣子的。

    母親是一位全職太太，青玄在她的嚴苛下長大。

    像很多所謂的成功男士那樣，她的父親忙于工作，很少插手女兒的教育，但在生活和學習上，總是盡力給家庭提供支持。

    多年以后，青玄第一次聽到喪偶式育兒的說法，用來形容自己的家庭再貼切不過。

    沒有了丈夫的插手，母親對在青玄更為強勢專橫，不容他人置喙。

    家庭婦女在生產(chǎn)領(lǐng)域的失權(quán)失控，會讓她們下意識地通過控制孩子來控制社會。

    她對女兒的要求很高，必須樣樣做最好，事事爭第一。

    在青玄很小的時候，便顯示了她的聰慧。

    但人總有失手的時候。

    青玄記得，母親那天接她回家時陰沉嚴肅的臉：為什么只是第二名，你知道自己輸在哪里嗎？

    我只是低了一分。小青玄害怕極了，低頭看腳尖，她不知道為什么平日里美麗優(yōu)雅的母親這時候變得面目可憎起來，她現(xiàn)在有點想念早晨出門前給她撫平小裙子褶皺的母親了。

    一分？呵一分？！你知道一分就能戰(zhàn)勝多少人了嗎，一分完全能夠讓你拿不住第一名的位置了。母親繼續(xù)冷漠開口，紅唇吐出的字像雪。

    你自己好好想想，為什么比不過那個第一名的男孩子。

    當晚，母親沒有做飯。

    父親卷著一身疲憊回家時，看著空空如也的餐桌，忍著怒火。

    這是怎么了，我在外頭辛辛苦苦為了這個家，回來連飯都不能吃了是嗎？父親沖著母親問，為了這個家他抗住工作上的所有壓力，回來還不能享受一頓熱飯菜嗎？

    父親像世上所有裝聾作啞的男人一樣，并不承認家務(wù)是勞動，工人也能罷工。

    他們能996的前提是因為一回家就有食物，有干凈的衣服，有舒適的床，孩子有人帶，老人有人照料，否則根本996不了。

    誰做了這些勞動？

    既然工人不需要為自己的家務(wù)付費，那么資本家就能用更低廉的工資雇傭到更穩(wěn)定的勞動力。

    資本主義通過支付低工資來剝削男性，也通過不支付工資來剝削女性。一語中的。

    你的女兒，只考了第二名。母親坐在沙發(fā)上平靜道，目光直視前方。

    這跟玄玄考第二名又有什么關(guān)系？他不解。

    你關(guān)心過你女兒嗎？她只能是第一?，F(xiàn)在是第二，以后就能是第三、第四，要是一直退步怎么辦？母親猛地站起來，指著在一旁罰站的青玄。

    玄玄，你先進房間。高大男人拍著小青玄的肩膀，等到她關(guān)上房門了才開口，你是不是有病，孩子還這么小，因為考不了第一名就不允許吃飯，是哪門子的道理？

    他摳著領(lǐng)帶，怒極反笑。

    我有??？我還不是為了這個家？從小到大，你有管過玄玄的任何事嗎，只有在她得獎時才裝模作樣地去開家長會，享受好女兒給你帶來的面子，也不想想我教育她費了多少心力。

    兩人開始吵架，臉紅脖子粗，互相指責對方。

    男人也沒想到，為什么一開始通情達理、善解人意的愛人，婚后會變成這個歇斯底里的瘋樣子？究竟是什么改變了他們？

    如果你能在媽面前多幫我兩句，我能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嗎？母親流著淚哽咽，渾身顫抖。

    不可理喻。

    這場罵戰(zhàn)最后以父親的摔門而出告終。

    小青玄窩在房間的角落里，坐在地上獨自聽著父母的吵架，她臉埋在臂彎處，眼淚浸潤了膝蓋。

    不知過了多久，她聽到了上方傳來母親的聲音：出來吃飯吧。

    小青玄抬頭，這是她第一次看見母親脆弱狼狽的樣子。

    母親雙眼通紅，發(fā)絲凌亂地粘在臉上，右臉似乎還有紅色的巴掌印腫起。

    小青玄不敢想，和藹可親的父親，小時候會把她舉高高的父親，是不是真的對母親做了什么。

    mama你也吃。青玄推過桌上唯一一碗面。

    母親的眼眶一下子紅了，止不住地開始掉眼淚：mama吃過了，mama不餓。

    小青玄看著她，不說話。

    她終于忍不住，一把攬過小青玄，放聲痛哭：你是個好孩子，是mama對不住你.....

    青玄很難過，比每一次的罰站和餓肚子還難過，像黃連與豬膽調(diào)制的中藥直直灌入她的鼻腔，酸澀和苦澀游進了四肢百骸。

    此刻，她知道，只有保持第一名，家里才能風平浪靜，母親也還是她那得體端莊的好母親。

    此事過后，小青玄在各方面都全力以赴，力爭最好，以達到母親的期望。

    但逐漸長大的少女總是會被新鮮有趣的東西吸引。

    現(xiàn)在的青玄迷上了搞笑漫畫。

    青玄隱隱知道這種東西是不被允許的，更是不被母親允許的，她只能偷偷看。

    每日像做賊一樣把漫畫書帶回家里，偷偷享受著枯燥學習中永遠也沒有的樂趣，看到有趣情節(jié)時哈哈大笑，又馬上反應(yīng)過來，立刻噤聲望向門口，最后呼出一口氣慶幸沒被母親發(fā)現(xiàn)。

    有一天，她回家時，看到母親緊繃的臉，她一愣。

    一看，茶幾上正是那幾本漫畫書。

    這是什么？母親抬起下巴點了點面前的彩色書籍，眉眼似刀。

    不過是幾本漫畫書而已，我已經(jīng)考到年級第一了，mama不用擔心的。青玄鬧鐘警鈴驟然拉響，小心翼翼地開口，手指不自覺摳著褲縫。

    玄玄，我不是干涉你的愛好，你看別的書我都支持，但這些都是些什么東西啊？很多情節(jié)低俗、惡搞，甚至有一些不適合你們年齡的色情暗示，你不該沉迷其中。母親恨鐵不成鋼。

    我也是看一下放松而已，這并不影響我。青玄撅著嘴反擊。

    不可以！母親突然嚴厲起來，這對你的成長沒有任何幫助，這些很容易引導你們學壞，你不應(yīng)該玩物喪志。

    青玄縮了一下肩膀，一下子就屈服于母親暴漲的氣勢，想說的話瞬間在那聲爆喝下退散了，她吶吶地應(yīng)了聲好。

    但青玄并不認可母親的話，反而覺得是自己做得不夠隱蔽，才會讓人輕而易舉地發(fā)現(xiàn)她的小秘密。

    后來青玄就去熟識的友人家里看漫畫，并打電話謊稱是在同學家做作業(yè)，叫母親不要擔心。

    結(jié)合友人瞞住母親一段時間后，某天青玄回到家中，發(fā)現(xiàn)客廳的垃圾桶里，赫然裝著她今天中午在友人家看的那兩本漫畫，封面右上角的折痕還是她不小心壓的。

    漫畫被撕成一片片的，里面的小人成了兩瓣。

    她覺得自己的心也好像這本書一樣，被撕成了碎片，像把整個人活生生地卷進絞rou機，只有疼。

    這本漫畫可以換成任何讀物，只要母親想，她可以毀掉更多的她不喜歡的東西。

    母親像什么都沒發(fā)生一樣，溫柔地細細問著青玄在校的事，表面如同往常一樣的關(guān)心。

    她好像根本沒發(fā)現(xiàn)青玄的低沉或者發(fā)現(xiàn)了也毫不在意。

    凌駕欲、控制欲、權(quán)力欲?，F(xiàn)在，也許只有這幾種欲望帶來的快感能撫慰她，聊以慰藉與社會脫節(jié)的家庭主婦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