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長夢終逝

    遆家墓園又多了一方石碑。

    素和青看著跪在遆梧墓前的遆藍，想起那在泥土中沉睡的遆梧，心頭又泛起深深的難過來。

    她手腕上的傷口還在隱隱作痛，但她卻無暇再管。

    他是遆梧臨死前托孤給她的孩子，又是數(shù)百年后于她有授業(yè)之恩的師尊。

    沒有時間傷感了。

    阿藍，走吧。

    遆藍的眼睛空空如也，他似乎沒有聽見，過了許久才問道：

    去哪？

    天地之大，他卻無處可歸。

    素和青矮下身子，在他耳邊說道：

    蜀山。

    遆梧死前給她留了信件與信物，要她帶遆藍去蜀山拜師。

    我想去魔界。

    遆藍的目光一直沒有偏向素和青的方向，他將流遐仙劍立在母親墓前，那三尺青鋒乍一看倒像墓碑一般。

    素和青明白遆藍為何這樣說，她拍了拍遆藍的小腦袋，語重心長地問他：

    你是想去魔界給你母親報仇？

    遆藍點頭承認。

    素和青笑了笑，彈了下他腦門兒。

    遆藍還未與人如此親昵過，他惱怒地瞪了素和青一眼，自知打不過她，又扁了扁嘴，似乎要哭出來一樣。

    就憑你現(xiàn)在這樣，如何給你母親報仇？

    遆藍如今十六歲，是金丹后期修為。

    這一修煉速度在任何門派都可以稱得上一句少年英才。

    然而，要想給他母親報仇，這點兒修為還是不夠。

    素和青所言不過是事實，可這一句又惹得遆藍咬起下唇，他眼角淚光搖搖欲墜。

    不要你管。

    這一聲不要你管不過是惱羞成怒的氣話，可遆藍沖動說出口后又立即后悔起來。

    若是阿青jiejie當真不管他了他該怎么辦？

    想到這兒，遆藍又鄙夷起自己來。

    他的手指深深掐進rou里，也不知是使了多大的力氣，掌心不一會兒就滲出了血。

    還說什么不要我管？要是我不管你的話，你這遆家恐怕就要有八十三塊碑了。

    素和青才不慣著遆藍，她一把就將人拎了起來，揩去他眼中淚水，問他：

    你是想在這兒哭，還是想給你母親報仇？

    遆藍收住了眼淚，臉上猶有一層悲戚之色。

    素和青忽然想到，原來師尊他也不是一直那樣漠然。

    在那霜雪的外殼之下，那顆心也曾鮮活過。

    你說母親不希望我恨他，我以為你不會支持我報仇。

    素和青沉默了半晌，雙手捧起遆藍的臉，直視他的雙眼說道：

    你母親不希望你恨他不是因為你母親對那個人余情未了，是因為她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被仇恨折磨。

    唯愛比恨深。

    她給他的是這個世界上最為純粹的愛。

    是毅然決然犧牲自己的愛。

    是死亡也無法割舍的愛。

    是一個母親對她的孩子的愛。

    阿藍，可你要知道，有時候憤怒也是一股力量。

    所以，素和青支持遆梧讓自己的孩子忘記仇恨，但與此同時，她并不希望遆藍失去憤怒的能力。

    跟我走吧。

    那纖細的少年愣愣地看向眼前女子伸來的手，她站在光芒萬丈的彼端，而他則處于無盡深淵之中。

    她的容顏在光影的照映中有些許斑駁，而少年遆藍的心中卻蕩起層層波紋。

    這個時候的他還不知道這種突如其來的情感是什么。

    遆藍只是在想，如果世界上當真有神，那神應(yīng)當是她的模樣。

    蜀山。

    多謝小友，救阿藍一命。

    蜀山派渺渺道人對著素和青拜了三拜，如此大禮素和青不敢去受，微微側(cè)身躲了開來。

    原因無他，只因這渺渺道人便是妙玄掌門與云岫仙君的師尊，亦是蜀山派第七十三任掌門。

    按輩分來算，這位道人還是她的師祖。

    道君，這是遆梧掌門留給您的書信。

    渺渺道人雙手接過書信，一目十行地看完。他摸了摸自己的白胡子，傷感說道：

    師姐啊師姐，你這一生何苦！

    那遆梧掌門正是渺渺道人的師姐。

    在這封書信之中，遆梧將她的身后事安排得妥妥當當。

    蜀山掌門之位由渺渺道人接任，遆家家主之位遆藍成年之后繼承。

    而遆藍他則要拜入蜀山門下，學(xué)習(xí)如何當一位劍修。

    這位小友，說出來也不怕您笑話，老夫我是同批弟子里資質(zhì)最差的。

    渺渺道人看起來是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樣，但他最擅長的并不是蜀山劍法，而是推演術(shù)數(shù)。

    換句話來說，渺渺道人是同輩人里最不能打的。

    那些驍勇善戰(zhàn)的同門沖鋒在前，而他則是坐鎮(zhèn)后方運籌帷幄。

    沒有想到同門死得死，傷得傷，到最后就剩了一個渺渺道人。

    小友，老夫自覺并無當阿藍師尊的本事。

    遆藍身為遆梧之子，天資卓絕，勤懇修煉，要是找不到個高強的劍修來教那才是糟蹋了好苗子。

    素和青聽了渺渺道人這話就懂了他這是什么意思，看來這時候的蜀山劍修人才稀缺，正是急需大批劍修的時候。

    她思量片刻，這樣說道：

    道君，這劍修之道我可以教與阿藍，但是我并不能當他的師尊。

    那渺渺道人還要說些什么，素和青搖頭說道：

    道君您不必勸我，我這樣做自有緣由。不過，您可以放心，我會盡心教他。

    就像云岫仙君對她傾囊相授，她亦會對遆藍無所保留。

    渺渺道人看得出眼前女子修為高深，明白她這樣做必然是有她的道理，也就同意了將遆藍記在他名下的主意。

    素和青與渺渺道人交代好了一切事宜，又將遆藍帶下山去。

    人要在歷練之中成長。

    她會帶著他在真實的戰(zhàn)斗之中磨練修為。

    誒，師尊，剛剛阿藍是不是來過？那個帶他來的漂亮jiejie是誰？弟子之前怎么沒有見過？

    渺渺道人捋了捋長須，一臉的莫測高深。

    真有意思，一個連他都看不出命盤的女子。

    陵華，以后阿藍便是你的師弟了。

    那叫陵華的少年生就一副七巧玲瓏心，也不去問師尊是出了什么事，而是笑嘻嘻地對渺渺道人說道：

    好??！弟子正覺這山中寂寞呢！誒，師尊，您給我取好道號了沒？

    渺渺道人欣慰地看了眼那名少年，說道：

    妙玄。這個道號，你可喜歡？

    陵華將此二字在舌尖咂摸了幾遍，很是滿意地對他的師尊說道：

    多謝師尊！

    而此時的素和青還不知道她竟是在此刻與妙玄仙君第一次擦肩而過。

    素和青與遆藍二人下了山后，便開始了六界修煉之旅。遆藍剛開始對素和青還是半信半疑的態(tài)度，直到親眼看見素和青神擋殺神佛擋殺佛的猛勁兒，心中對她的崇拜與依賴愈發(fā)深了起來。

    從今往后，他不再憎恨自己。

    因為，他體內(nèi)流著的血屬于兩個人，一個是女人，另一個也是女人。

    五年之后。

    阿青jiejie，我回來了。

    素和青第一次聽遆藍叫她阿青jiejie的時候還覺別扭，可再別扭的話聽了五年也聽慣了。她將手中的青云仙劍放在一旁，停下了練劍的動作，轉(zhuǎn)身去看剛從外回來的遆藍。

    那個少年長大了。

    遆藍如今的相貌已經(jīng)與她記憶中的云岫仙君所差無幾。

    阿青jiejie，是我有什么不對嗎？

    素和青沒有料到這次的夢境竟會如此之長，不禁對著遆藍那張既熟悉又陌生的臉多看了幾眼。

    只是這么幾眼，卻讓遆藍渾身不自在起來。

    阿藍，你長大了。

    她剛見遆藍的時候他還要比她矮一頭，伸個手就能揉他腦袋玩兒，哪想到這么幾年功夫他就躥得這樣高了。

    遆藍已不是當年的青澀少年，可在素和青面前，他還是伏低做小的模樣。他湊到素和青身前，定定去瞧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道：

    不管阿藍變成什么樣，阿青jiejie永遠是我的阿青jiejie。

    素和青心覺好笑，并不將他這話當真，卻沒想到遆藍借著這個姿勢，順勢指了指她的手腕，問道：

    阿青jiejie，你是很喜歡這顆珠子嗎？

    他說的是那顆夢珠。

    素和青不知道這場夢還有多久可以結(jié)束，也不知道夢外的世界又流逝了多久。在之前的兩次夢中，她只要按照書上的方法來就可以從夢中醒來，可這一次她不管怎么催動夢珠都徒勞無功。

    見她日日將那珠子放在手中把玩，遆藍便猜阿青jiejie是不是很喜歡它。

    素和青扯了衣袖將夢珠掩住，說道：

    只是見它好看，算不上很喜歡。

    遆藍眨著眼睛，懵懂卻認真地說道：

    那阿藍以后要jiejie找更大、更圓、更好看的珠子。

    素和青摩挲了下腕上夢珠，不敢置信地看了遆藍一眼。

    師尊在南極之州送給她的那顆珍珠

    素和青伸手去捏遆藍的臉，取笑他道：

    阿藍不給我惹事，我就心滿意足了。

    遆藍心知她所言何事，理直氣壯地說道：

    可是那個什么昆吾公子真的配不上阿青jiejie你嘛。

    所以，他就很自然地將人攆跑了。

    素和青無語地瞪了遆藍一眼，心想三歲看到老還真沒說錯，師尊這么小就學(xué)會討人嫌了。

    令她沒有想到的是，遆藍說完這話又低著頭，頗有些不好意思似的說道：

    阿青jiejie，我和他們都不一樣，我會一生對你好。

    夢中過了五年。

    此時的遆藍二十一歲，素和青卻停在了二十二歲。

    她笑著看了面色微紅的遆藍一眼，對他說道：

    你今天是不是還沒練劍？阿藍，拔劍吧。

    遆藍不懂心頭泛起的酸澀之意是什么，他仰首望著婉言拒絕他的阿青jiejie，卻只能這樣安慰自己

    沒關(guān)系，只要她還在他身邊就好。

    三十年后。

    遆藍如今的修為已經(jīng)超越了素和青，而素和青的修為卻停留在分神階段。他不知道這是因為素和青身在夢中的緣故，想盡一切辦法去搜尋天材地寶以供素和青進階之用。

    阿青jiejie，聽說混元珠可助分神進階，我這就去

    素和青搖了搖頭，沒有接受他的建議。

    阿藍，jiejie快走了。

    遆藍頓住，很勉強地笑道：

    阿青jiejie是要去哪里歷練？不管是哪兒，我都可以陪jiejie去。

    素和青幽幽地望著他，輕嘆出聲道：

    阿藍，你知我意。

    云岫仙君的成名之戰(zhàn)就在三年之后。

    他母親去世后的第三十八年。

    遆藍一人殺到魔界之內(nèi)斬下十萬邪魔首級。

    其中就包括那個人。

    血債血償。

    這是幾百年前六界之內(nèi)的行事作風(fēng)。

    素和青反應(yīng)過來這第三個夢是要等到云岫仙君復(fù)仇之后才能結(jié)束，也就是說，她在這個夢里與阿藍還有三年的相處時光。

    山中無甲子，寒盡不知年。

    這幾十年在劍與劍的錚錚聲中悄然逝去。

    阿青jiejie，你當真要走？

    最后這三年也終于結(jié)束。

    遆藍完成了他的復(fù)仇。

    他不光是拿下了修仙界第一人的名頭，也沾染了一身不經(jīng)意間外露的肅殺之氣。

    素和青與遆藍二人立于分界之虹的兩端，他渾身是血，雙眼通紅，一副可憐兮兮的模樣，似乎用眼神在求她不要走。

    阿藍。

    素和青沒有多說什么，她只是最后叫了他一聲阿藍。

    等到夢境結(jié)束之后，她不會再提這段回憶。

    就讓阿青與阿藍的故事在云岫仙君的夢里結(jié)束吧。

    阿青jiejie，你為什么不能留下？

    遆藍此生唯一一次哭泣便是遆梧身死那天，可他沒想到今日他竟也欲流淚。

    為什么他愛的人總要與他別離？

    在一個沒有阿青jiejie的世界，他又會變成什么樣的人呢？

    素和青摸了摸夢珠，從云岫仙君的夢境中抽身而去。

    那個叫遆藍的少年將一生的熱誠獻給了他的阿青jiejie，而在那個沒有阿青jiejie的世界，他變成了一位凜如霜雪的云岫仙君。

    就在素和青睜開雙眼之時，那位本該高不可攀的仙君，卻半跪在她榻前，難為情地問她：

    師兄他說你欲與我結(jié)契。

    此話當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