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涌
翻涌
明月澄澄,萬籟俱靜,一對金童玉女棲居于簡陋的茅齋中,頗具閑適靜雅的意境。 梨花滿無心再睡,拿起繡繃穿針引線,雙目閃過揣度之色??此破届o的情境下,拓跋偈卻緊張地手心發(fā)汗,凌亂的被褥熱得刺膚,無意間碰到少女的發(fā)絲,都會沒由來地心癢。 你怎么還有閑心繡這種東西。他未經(jīng)思索說完,才后知后覺到措辭有誤。 一來平心靜氣,梨花滿并未在意,給他看了一眼圓繃道,二來這是件法寶。 拓跋偈神識一掃,暗中訝然:半成的刺繡隱隱蘊(yùn)藏了陣法的雛形,想來完成之后威力不小。 你昨日見過當(dāng)?shù)氐男奘?,他們?nèi)绾瘟耍磕慕娴俨灰娵櫽?,此刻問出來順理成章?/br> 她道:沒什么收獲。他們派一個半死不活的人出面,剛說兩句便咽氣了。隨即她頓悟,難道覺得她能出手相救? 金丹期的神識下,這些修士沒有秘密可言,幾乎是她前腳剛走,后腳便兵戎相見。許多人不愿坐失機(jī)宜,以往的合作妥協(xié)土崩瓦解,僅僅一個晚上,谷中的修士重傷折損了半數(shù)之多。 而回想昨日卯時,上次去過的府邸大變模樣,大門緊閉,眾仆散去,哀鳴嘹嘹,無盡蕭索之意。那位起碼有些膽色的老者,亦無力抵擋這樣的劇變,用全部基業(yè)換得祖孫倆的庇佑。 震蕩向毫無法力的凡人間蔓延,好比簸箕中顛簸的豆子,雖然混亂,卻很快能篩出端倪來。 比如一位名為金展很有名望的筑基期修士,在這等關(guān)頭偏偏閉關(guān),任由得二把手自作主張。 梨花滿輕笑,不過已經(jīng)無所謂了。 金大人何故閉關(guān)不出?他的屬下同樣有此疑惑。 寒氣硬骨,陰冷侵膚的巢xue中,金展眉頭緊鎖。他自然知道梨花滿的隨意之舉,他本來已害數(shù)人枉死,如今更不知該如何面對下級的請示,索性躲了起來。 肆無忌憚、傷天害理之輩,遲早會遭到反噬,金展深信這個道理,因此混元宗才能和花間道抗衡這么多年不落下風(fēng)。 他面前一扇浮空鏡面,呈現(xiàn)出幽寂晦暗的洞府,身著緋紅色道袍的男子靜靜地盤膝而坐,一切曾經(jīng)鮮明的顏色,被歲月賦予古樸深厚的韻味。 金展目露敬意,這位正是羅剎散人。 男子的樣貌已到而立之年,儒雅清雋的面容飽含憔悴之色,他似乎低垂著目光,凝視遙遠(yuǎn)的無盡光陰。一身熾烈洶洶的威儀消減大半,仿佛一座暮氣沉沉的雕塑,讓人不禁疑心他是否還尚在人世。 金展見到他,凄苦道:尊上若有什么埋怨,等您身體好轉(zhuǎn),再降罪不遲。說罷甩袖召出一只金身烏爪的大鳥,一人一鳥將要飛去。 男子古井無波的面容似乎微微一顫,金展猛然回首,只見尊上的五指緊握,一尊雕塑仿佛就要活過來! 金展瞪大了眼睛,什么都說不出來,唯有直愣愣地盯著。 然而一切又回歸平靜,凝結(jié)在心頭的堅冰彌合了裂縫,結(jié)結(jié)實實地埋沒了全部的期待。 太慢了,梨花滿收了劍,輕佻地看了眼氣餒的男孩,悠然道,連十招都走不過,你以前都沒修煉過嗎? 拓跋偈臉色漲紅,虎口陣痛,嘴唇張張合合半天,才徒有氣勢道:沒,沒認(rèn)真練過。 那你以前都做什么呀,還有你家人,好好回答。她的語氣盡可能地隨意放松。 拓跋偈悶悶道:我父母都死了,我跟著哥哥賣東西。 賣什么? 他嘟囔了半晌,在梨花滿的半脅迫下,好久才說明白:沒有固定的地方啦,就是平時偷些東西,然后拿去賣。 梨花滿震驚地看著他說:那叫銷贓呀!現(xiàn)在這年頭,沒有點本事怎么偷東西?再說你不好好修煉,難道給你哥哥拖后腿?竊賊強(qiáng)盜是一家,他這么低的修為怎么活下來?梨花滿已經(jīng)想象出了兩個妖族混血的兄弟,靠小偷小摸維生,弟弟實力低微,大部分時間等著哥哥打食回來 拓跋偈鄙夷地橫她一眼,道:你在想什么,不是只有我和哥哥兩個人。我哥哥和師伯,還有其他族人,在各個地方都小有名氣呢,而且我們只打劫作惡多端的人 他說起自己的哥哥,像驕傲地舉著一捧蓮花,那些不愿提起的多年來的不安和惶惑,像不引人矚目的淤泥,此刻連他自己都忘記了。 但他的聲音逐漸中氣不足,那不僅是寄人籬下,還是壓抑的流浪生活,能宣講的事跡實在太少。 曾經(jīng)的西州府修士和赤顯王族的后代,變賣家財,成為流竄的盜賊。 被戰(zhàn)爭奪走一切的仇恨,在日復(fù)一日且看不到出路的艱難生存中不斷消磨,隊伍里常常消失一兩個人,大家心知肚明。 只要改頭換面,再沒人會追殺他們了,這正是花間道的倨傲之處他們寬厚地認(rèn)為,只要你不再與我作對,倒也能放過你。 不以殺死他們?yōu)槟康模且麄兒拚J(rèn)輸,讓他們的道心永遠(yuǎn)籠罩一層陰影。 師伯說他們是貪生怕死,可是,可是拓跋偈的眼睛發(fā)酸,他頭一次發(fā)現(xiàn)自己的信心如此脆弱。從前在哥哥和師伯的庇佑下,他只需順從地喊喊口號便有飯吃,覺得和族人們生活在一起便足夠了,從來沒真正凝視過自己的內(nèi)心和復(fù)仇的謀劃。 梨花滿看出他的迷茫,沉默地揉揉他的頭,這是要成為一個成熟的修士所必須經(jīng)歷的,但她可以適當(dāng)?shù)厥┮栽帧?/br> 這樣不是長久之計,你自己是怎么想的呢? 拓跋偈茫然道:我我想回到妖族,和族人收復(fù)失地,然后再報仇。 梨花滿搖頭笑道:不可?,F(xiàn)在妖族不是你們能插手的,此事關(guān)乎幾大門派的布局,僅憑你們想要復(fù)國,會成為眾矢之的。況且據(jù)我所知,起碼花間道的大能,就把妖族部分地方的靈脈抽走了,所以那地方靈氣稀薄,你們占回去也沒什么用。 拓跋偈眼睛發(fā)紅,扇開了她的手,大聲道:你是花間道的,你怎么好意思說這些話?那是我們的家鄉(xiāng),怎么叫沒什么用? 梨花滿安慰道:如果你的實力足夠,能很輕易地拿回妖族的一些地盤,但如果你為了那些地盤開戰(zhàn),只會不斷損耗你們的實力,而且收獲甚微。 他知道自己在說氣話,可是梨花滿的平靜,更凸顯了他像一個不懂事的白癡。他在自己的敵人面前,表現(xiàn)得一無是處!他像一下子掉進(jìn)了深潭里,氣憤和委屈將他淹沒,叫他幾乎說不出話來。 你的宗門毀了我的家鄉(xiāng),你拓跋偈沒能忍住眼淚,晶瑩的淚珠像含在眼眶里的露水,一呼一吸之間仿佛隨時都會掉下來。 總結(jié),她的宗門覆滅了她寵物的故鄉(xiāng),她的師尊還是屠殺她師弟家族的幫兇梨花滿認(rèn)真地思考一下,這兩件事確實與自己仁善的形象大不相符,想要甩鍋也是相當(dāng)棘手。 假如說她并沒有參與,所以不該朝她發(fā)怒,聽起來非?;闹嚳尚?。 花間道抽走了靈脈,但并沒有將手下敗將屠戮殆盡,而是奴役了很多妖族,因此讓大部分妖族幸存下來?;ㄩg道從他們身上獲利,但也必然會為日后埋下復(fù)仇的種子,難道花間道不會因此害怕嗎?不會,他已經(jīng)贏了太多次,甚至想不到螻蟻復(fù)仇的可能,說不定還惡趣味地等他們長起勢頭,再收一茬。 宗門博弈的每一方,都不存在統(tǒng)一的意志,梨花滿道:同一個門派中,有害你的人,也有直接、間接幫助你的人。他們今天是你的敵人,明天有可能成為你的朋友。強(qiáng)者才能恨誰,想出氣就出氣,而弱者往往都不能表現(xiàn)出來我想說,除非你是資質(zhì)逆天的絕世天才,不然離不開審時度勢,把握住任何機(jī)會。 像李回風(fēng)不知道獲得什么機(jī)遇,幾乎是獨自一人白手起家,憑一己之力與花間道平起平坐,已經(jīng)稱得上是奇跡。夢中妖族始終沒能崛起,幾乎淹沒在時間的長河里。沈邈他們也是一樣,只不過因為她的原因,變相與花間道和解。 復(fù)仇只是階段性的戰(zhàn)利品,就像你的家鄉(xiāng),在未來唾手可得。你要看得更遠(yuǎn),族人穩(wěn)定富強(qiáng)才是最終的目標(biāo)。我們常說一時強(qiáng)弱在于力,千古勝負(fù)在于理。只有隱忍、理智,先有了足夠的實力保命,才有可能看到最后的勝負(fù)。想來當(dāng)初她和沈邈也有這樣的討論,以至于現(xiàn)在說起這些話十分順口。 拓跋偈一言不發(fā),她覺得自己洋洋灑灑說得太多,反正后面還有很長的時間,于是道:人之患在于好為人師,你當(dāng)我是一時口快吧。 拓跋偈搖搖頭。他們像無頭蒼蠅四處游蕩,吃力地尋找以前的舊部親族,一直不見起色。就算哥哥和師伯實力不俗,但終究不具有通天修為,無力直面大宗門的怒火。 況且自古財利惹禍根,分贓不均鬧出的不愉快時常發(fā)生,族人的心越來越離散 你不要以為我很笨,我其實我父親說我不是這塊料,所以家業(yè)沒有交給我繼承。 梨花滿寬慰道:既然交給你哥哥,讓他自己想吧。你性格橫沖直撞的,不愿意受委屈,當(dāng)一員猛將也挺好?該你上的時候你上,遇到糟心的你懶得想就退下,倒也瀟灑。 拓跋偈支支吾吾道:沒有,沒交給我哥哥,再說都沒有家業(yè)了,哎。他的眼睛如同滴入了不透光的墨水,黝黑黝黑的,透露出他的心事重重。 仇恨像風(fēng)中無法落地的飛絮,裹挾著他的思緒,時時詰問他的內(nèi)心。 拓跋偈手里無意識地扣緊衣角。一個連十招都接不下的人,她一定不會知道,他的刀朋友是多么的劇毒。如果真正地割傷她,她會不會傷心地落眼淚?或者憤怒地叫起來? 拓跋偈不敢抬頭看她,他們最好該相忘于江湖,或者僅僅作為點頭之交才好,否則,否則他該怎么辦? 好啦,你現(xiàn)在的努力還沒有積累到一定程度,更不消說奢望運(yùn)氣。把眼下的事做好,能接我一百招再說。 拓跋偈微不可聞地嗯了聲。 太多人只缺一個機(jī)會就能翻身,一個稍瞬即逝的機(jī)會。她說了這么多,心里最深處的結(jié)依然盤根錯節(jié)。 盡管預(yù)見未來,她卻仍然迷茫無力,并未擁有真正的轉(zhuǎn)機(jī)等到了傳承之地,不知道能不能得到她想要的。 梨花滿以為她還有很多時間馴服這只寵物,但意外來得如此之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