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孤臣
第十八章 孤臣
南祁宮,捶拱殿。 御案上的青白釉三足鼎飄煙迤邐,透著股艾草獨有的清韻。 徽帝因為身體的原因,宮室中從不焚香。若是要點,那也是在面見群臣的時候,為了驅散這滿室的藥味澀苦。 關于春獵徽帝擱下手中奏折,面色沉靜地看向殿內眾人,諸位可有什么看法? 眾人聞言緘默。 站在身后的秦澍偷偷上前,拉了拉顧荇之的袖子。顧荇之垂眸抽回自己的手,神情寡淡。 陳相薨逝,讓朝中局勢變得愈發(fā)微妙起來。 原本主和派與主戰(zhàn)派兩相制約,明面上看,主戰(zhàn)派是少了一座大山依靠??删碾y測,徽帝雖然身體羸弱,君威亦不容僭越。故而當下眾臣之計自然是靜觀其變。 咳咳禮部尚書見狀,若無其事地扯了扯禮部侍郎的袖子。 春獵一事是由禮部提議的。如今無人附應,某種程度上說,就是打了禮部的臉。 禮部侍郎心中一凜,只得出列道:臣以為此事甚好。北涼人善獵,如此一可投其所好,盡地主之誼。二亦可借此展示兵強馬壯,彰我國威。 列隊的右側發(fā)出一聲不大不小的嗤笑,樞密使帶著一貫睥睨的態(tài)度,開口道:沒上過戰(zhàn)場到底是沒什么見識,妄圖靠著一場春獵彰顯國威,如此天真的想法怕是只有金陵街頭的三歲稚童才會有。 樞密使這說的是什么話?兵部尚書從人群中出列,反譏到:當初若不是你們在北涼人面前丟盔棄甲、兵敗如山,何至于朝廷要與其和談,以每年納貢才能換來片刻的休養(yǎng)生息。 樞密使冷笑,我倒是想與那些北涼蠻夷赤身rou搏,一雪前恥,可你們也不給我機會呀!每年戶部撥下來的軍餉錢糧一份得分成三份花,戍邊將士每年冬天連吃飽穿暖都成問題,打仗?拿什么打? 你 嘈嘈切切,唾沫橫飛。 方才還冷清著的捶拱殿,此時喧鬧起來,眾大臣你來我往,互不相讓,嚶嚶嗡嗡像飛出一群蒼蠅。 秦澍倒也是見慣了朝堂上這幫老家伙的唇槍舌劍,知道當下他們怎么辯,不重要。重要的是御案后的那個人,怎么想。 可一抬頭卻只看見輕煙之后,徽帝那張無甚血色的臉,不悲不喜、不怒不慍。 一片哄鬧的氛圍中,不知是誰倏地扯著嗓子吼了一句,你們拿得出銀子全國各地調運馬匹供北涼人玩樂,卻拿不出銀子讓前線將士吃飽穿暖。無怪乎白馬坡一役北伐軍全軍覆沒,十萬忠魂埋骨他鄉(xiāng)! 一語畢,滿殿皆驚。 這番充滿憤怒的話仿若驚雷,轟隆隆滾過,留下一地零落殘跡。 午后的時分,太陽透過窗戶照進來,將御案一側的屏風一角投到徽帝臉上,隱了他一半的容顏,朝臣們的相互指責,他似乎全然沒有聽見。 可是從顧荇之的角度,卻能看到徽帝緊緊抿住的唇角和愈發(fā)陰沉的臉色。 朝中無人不知,正是因為白馬坡一役慘敗,南祁從萬國來朝的大國,變成偏安一隅的南蠻。 近些年來雖無人敢提,但徽帝卻是清楚,民間或北涼有人將如今的南祁稱為病國,暗諷國君纏綿病榻、朝廷茍延殘喘 眾人屏息,殿內靜到落針可聞。 一直沒有參與論戰(zhàn)的吳汲此時緩緩踱出一步,沉聲道:白馬坡一役乃是因糧草被截,前線監(jiān)軍張憲叛變,與軍餉并無關系。還請樞密使不要慌不擇言,這樣的大罪,戶部可是擔不起的。 此話一出,立即有人附和,說到底,白馬坡兵敗還是你樞密院的責任,倘若當初另尋運糧之路,我軍又怎會無端遭逢如此重創(chuàng)?道貌岸然極力主戰(zhàn)的是你們,畏首畏尾兵敗如山的還是你們! 你!樞密使聞言一梗,登時氣得說不出話來。 白馬坡一事與戶部無關,樞密使口不擇言的確有失公允。 爭論之中,一道清潤聲線忽起,不卑不亢、不疾不徐,仿佛一陣清風吹散了當下焦灼的躁意。 顧荇之上前一步,出聲道:可臣卻以為方才樞密使的言論,也不無道理。 此話一出,就連一直將自己半置身事外吳汲都是一怔,微微向旁邊側身過去。 顧荇之卻還是云淡風輕地繼續(xù)道:臣昨日恰巧看了朝廷要各地配合春獵,調運馬匹的政令。金陵地處南方,并不出產(chǎn)剽悍戰(zhàn)馬,若是為了揚我國威,勢必需要從北方前線調運。既然是要用于春獵的馬匹,必不能讓他們長途跋涉,若是統(tǒng)一運送養(yǎng)護,一匹馬至少需要一人一車。途中馬匹的糧食、人員的路費,亦不是一筆小數(shù)目。 既然如此,顧荇之一頓,對著徽帝躬身一拜道:臣倒以為,國威實則與春獵無關,而該是我朝邊境之上,無人能敵的百萬雄師。 秦澍晃了晃,看著那個站在離他三步之外的人,以為自己聽錯了。從來四平八穩(wěn),奉行中庸之道的顧侍郎,這是頭一次參與到戰(zhàn)和兩派的紛爭之中。 然而這樣的驚訝并未持續(xù)太久,無言片刻的樞密使像是回過了神,轉身直面吳汲一字一頓道:是,你可以說白馬坡兵敗是樞密院的責任。可如今十六年過去了,你們除了偏安一隅、茍且偷生,還做過什么?! 想我南祁泱泱大國,北不敵北涼、西不敵西夏,饒是南方彈丸小國儂智高,憑借千余騎兵就能揮師南下,一路打到我兩廣之地。對待殺我同胞、奪我國土的敵人,如此卑躬屈膝、刻意逢迎。到底是誰瞻前顧后、道貌岸然?! 你們可對得起當年戰(zhàn)死疆場的燕王殿下?! 可對得起如今仍然埋骨他鄉(xiāng)的十萬英靈?! 聲嘶力竭的三連問,全然不顧君前禮儀。 這一句哽咽的你們更是毫不客氣地將一直沉默,端坐上首的徽帝也囊括了進去。 徽帝面色霎時難看起來。 一旁的大黃門見事不妙,慌忙給下面的人使眼色,然還未待吳汲反應過來。眾人便聽上頭傳來徽帝驚天動地的咳嗽聲。 大黃門趕緊遞去巾帕,又吩咐人拿了止咳藥丸過來。然而徽帝只是捂嘴猛咳,藥丸如何都喂不下去。 太醫(yī)!宣太醫(yī)! 殿內雜亂的聲音中,陣陣鈍咳戛然而止,眾人只聽大黃門嗓音尖利的一聲皇上! 龍椅上的徽帝身子一歪,扶胸倒了下去。 * 日頭漸漸西落,眾人從捶拱殿出來,三三兩兩地往外走。方才還爭得面紅耳赤的主戰(zhàn)派,如今個個面如土色。 春獵一事沒商討出個結果,徽帝又病倒了。陳相已逝,朝中事宜當然只能交由吳相打理。 這么一來,相當于春獵議程不變。 秦澍一如既往地像只大狗狗,屁顛顛地追著顧荇之,環(huán)顧左右小聲道:你說你方才那番話,應該算是直接跟吳汲那伙人杠上了把? 見顧荇之不理他,秦澍繞到另一側,繼續(xù)道:其實 他頓了頓,捅捅顧荇之的胳膊,壓低聲音道:其實我早就看吳汲不順眼了,只是我娘讓我不要在朝堂上出風頭,我才忍了他那么久。不如我們 面前的人步子一頓,一直追著他的秦澍來不及反應,撲上去就撞到了那顆英俊的后腦勺。 你干什么?!秦澍捂住鼻子,杏眼怒瞪。 顧荇之冷著臉覷他,半晌問到,范萱的事你查的怎么樣了? 打蛇打七寸、擒賊先擒王,顧荇之這釜底抽薪的一問,正中要害,很快便讓什么都沒查到的秦澍熄了火氣,乖巧地賠起了笑臉。 這一笑,顧荇之還有什么不明白,面無表情地轉身繼續(xù)走。 秦澍急急地追著,一瞬間安分不少,只揉著鼻子嘀咕:易州叫范萱又年逾不惑的男子那么多,我就算是去當?shù)匕€尋訪,那也不得要點時間的嘛 "那那個消失的隨侍找到了么?" 秦澍又是一噎。 你們要去易州尋訪?身后傳來一個清亮的聲音,兩人回頭,看見身著鴻臚寺少卿官服的宋毓行了過來。 秦澍一驚,捂頭要跑,然而后領一緊,已經(jīng)被人眼疾手快地拎了回去。 跑什么?宋毓一臉嫌棄地看他。 眼見跑不掉,秦澍干脆瞪著宋毓理直氣壯道:每次跟你在一起,不是替你賠錢就是給你買單!還好意思問我跑什么?你說我跑什么! 宋毓聞言也不否認,嘿嘿笑了兩聲,繞過這個話題兀自道:易州我已經(jīng)在派人查了,一有消息就會告訴你們。 說完將目光移到顧荇之身上,邀功道:畢竟這也是顧大人的事情,下官不敢怠慢。 顧荇之掃他一眼,聲音平淡,既然范萱有可能見過陳相,又從過軍,那你們不如先從歷年的軍士名單查起,許會省些事。 對啊!被提點的秦侍郎覺得茅塞頓開,繼而興奮地往顧荇之身邊靠了靠,顧兄才智過人小弟實在佩服,不如去府上小酌,顧兄好再提點小弟幾句。 嗯!那走吧。另一邊的宋毓點頭,承接得理直氣壯,好像要去的是他家。 顧荇之: 顧荇之:原來你們是想去我家蹭飯啊 秦澍:不!我只是看上你媳婦兒了。 顧荇之:那你呢? 宋毓:我?我也看上你媳婦兒了。 顧荇之:看來,可以在飯菜里下點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