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一章 字跡
第二一章 字跡
可記得此事,而不是可真有此事,林淮景這句話問得當真有意思。 然而顧荇之沒有惱怒,只在嘴上噙著一抹淡笑,神色安然地看著他,良久才溫聲問了一句,既然林大人說調令是從我手下出的,口說無憑,可有證據(jù)? 林淮景等的就是這句話。他輕哂一聲,向一旁的主簿使了個眼色。須臾,一卷印有祥云暗紋的卷軸被呈了上來。 這份公函,想必在場的同僚們都還沒有看過吧?林淮景說著話,將卷軸展開,讓主簿將其遞給身邊坐著的兩人。 左易的神色在看見公函內容的一刻便肅然起來,而另一邊的御史中丞也隱隱擺出震驚之色。 林淮景見狀很是滿意,側過身來,對顧荇之不緊不慢地道:這份公函分明就是出自顧侍郎之手筆,上面可寫得清清楚楚。讓群牧司將手下軍馬,調運到朔州去。 言訖一頓,于火光幽暗中抬眼逼視道:顧侍郎,你難道不解釋解釋? 顧荇之微微蹙眉,瞳孔微震。 眼前,是一卷蓋著中書省印的公函不錯。中書省事關機要,陳相還在的時候兼任中書令一職,故而這印一直是由他保管的。 然陳相去世以后,顧荇之成了這里實質上的一把手,但為了表示對陳相的敬重,這塊印便一直被他鎖在陳相的廳堂里。 如若陷害之人有心,自然會想辦法盜取印章,這不奇怪。 骨節(jié)分明的指輕輕撫過那卷公文上的字跡,略略有些顫抖。顧荇之有一瞬的恍然,竟覺得那樣一副字,的的確確是自己的字跡,故而這份公函也的的確確只能出自自己之手。 背后凜凜地出了一層薄汗,官場十載,這還是他第一次感到后怕。不是因為對方設計陷害,而是因為這陷害之人,對他竟了解到如此程度。 對面的林淮景見顧荇之神色突變,愈發(fā)地篤定自己這一步快棋走得甚好,于是趁勝追擊道:若林某沒有記錯,無論是皇上還是太子都沒有下達過這樣的指令,你這擅動軍馬一事,往小了說,是越俎代庖喧賓奪主,往大了說 他一頓,故意拖長了語氣,似笑非笑地道:那可等同于心懷鬼胎意圖謀反了啊。 放肆! 不等顧荇之回應,刑部尚書左易將桌案一拍,怒道:謀反之罪豈是能張口就來的?莫說是天子近臣,就算是尋常百姓,也容不得林大人這樣口無遮攔、信口雌黃吧! 林淮景呲笑,是不是信口雌黃,林某說了不算,左尚書說了也不算。 言畢語帶嘲諷地看向顧荇之,伸手在桌案上不輕不重地點了點,復又道:左尚書不如問問顧侍郎,這份公文是否出自他手。 左易聞言側身看向顧荇之,搖曳的燭火映照著他沉默的側臉,唇角抿成一條緊緊的線。 他收起手中的公文,平靜卻也安然地道:這份公文不是我寫的,乃有人仿我的筆跡而為。 顧侍郎可自證么?林淮景追問。 不能。 此話一出,滿堂皆驚。唯有林淮景像是早有所料般哂笑,閑適地往椅背上靠了靠,一副準備看好戲的姿態(tài)。 顧荇之卻依舊一副淡然的態(tài)度,撣了撣袍裾道:居心叵測之人有意為之,顧某自然無法自證。但顧某也知道,單憑這一份公文并不足以定顧某之罪,還請林大人將案情陳述清楚。 既然顧侍郎開口,本官自然不能推卻。他笑了笑,眼中流光狡黠,那本官再送你一個人證,顧侍郎可要聽一聽? 啪!的一聲驚響,林淮景拍了拍桌案,對著外面朗聲道:傳證人! 悠長的聲音在夜風里傳開,不多時,一個身著綠色官袍的男子被衙役帶了進來。他遠遠地看了顧荇之一眼,可是眼神甫一觸即,便飛快地移開,將頭垂得低低的。 顧荇之眉心一凜,因為此人他是認得的。 他名喚李恪,是中書省一名從九品書令史,為人忠厚老實,才來中書省的時候常常被人欺負。顧荇之看他性情踏實,故而總會讓他幫自己做一些跑腿傳話的事,以示親厚。 有一次他在幫顧荇之送急函的路上偶遇事故,馬車無法通行。當時天降大雨,又適逢下職時間。李恪便找街邊小販要來一張油紙,把急函裹在懷里,跑著淋了一路的雨,趕著時間將東西送去了。 方才林淮景說要傳證人的時候,顧荇之的腦中便閃過了無數(shù)種可能,可唯獨沒有他。 是誰,都不能是他。 李恪進門先是對著上首的幾位大人拜了一拜,而后垂頭回避著顧荇之的目光,撩袍跪在了堂上。 李恪,林淮景清清嗓子,俯視著他,森然道:群牧司的人說,那份調運軍馬的公文,是由你送去的,可有此事? 堂下的人聞言默了片刻,似乎用了很大的力氣才開口低低應了一句,是。 林淮景一聽來了興致,前傾了身子,目光灼灼看著他道:當日是何情形,你還不快快招來。 李恪的嘴唇抿了抿,深吸一口氣道:三日前,卑職在中書省整理公文卷錄,看到顧侍郎常用的那間廳堂里還亮著燈。本想過去瞧一瞧,行到門口被一名侍衛(wèi)給攔住了。他遞給卑職一卷公文,說是顧大人讓送去群牧司,是一份急函,不可耽誤。卑職見公文上官印、筆跡都對得上,便按照囑托,將東西送了出去。 大約是夜里什么時辰?林淮景問。 李恪想了想,篤定道:子時,因為那時卑職是尋著打更的鑼聲,才看到顧侍郎廳堂的燈的。 子時,如此深夜,怕是連門房都已經(jīng)歇下了。這樣一來,除了李恪,便無人能證明當夜顧荇之在哪里。 嗯,林淮景滿意地點頭,正欲再問,卻聽左易道:以你方才所言,那份公文分明當時是從侍衛(wèi)手里接過去的,何以肯定那就是顧侍郎的手筆? 李恪怔了怔,支吾道:卑職自然是從字跡上辨認的。替顧侍郎送過那么多公文,不會認錯。 但你確實沒見到顧侍郎的面,對嗎? 李恪一頓,遲疑著點了點頭。 一旁的林淮景輕輕笑了一聲,反問道:子時、中書省、顧侍郎常用的廳堂,還有公函上再明顯不過的官印和手跡,若是這些都還不能證明此乃顧侍郎所為,那林某倒還真不知該如何證明了。 左易不理他,兀自問李恪道:那侍衛(wèi)你認識嗎? 李恪想了想,猶豫著搖了搖頭,當時外間太黑,事從緊急,卑職也就沒有看那么清楚。 左易點點頭,語氣肅然道:既然你沒親眼看到顧侍郎,也不認識那個遞信的侍衛(wèi),如何能肯定那份公函就是顧侍郎給你的? 我李恪語塞,神情惶然。 左易見狀,倏地一掌拍在桌案上,對著一旁的衙役怒道:來呀!此人居心叵測,污蔑朝廷命官,杖三十! 大人!李恪一聽便慌了,一雙手緊緊摳著身下的石磚,指尖幾乎滲出血來,卑職從未說過此事乃顧侍郎所為,只是陳述事實,絕無故意構陷之心,請大人明鑒! 兩側的衙役并不理會他的爭辯,迅速圍攏過來,要將他拖下去。 情急之下,李恪忽地想起一直靜坐不語的顧荇之,帶著哭腔喚了一句,顧大人! 半晌,顧荇之側頭看他,神色卻是平淡的。 他目光淺靜,不怒不憤、不驚不怨。那樣冰冷而又疏離的眼神,看得李恪心頭一驚,只覺眼前之人像是一指拈花的謫仙,淡漠地俯視著一介螻蟻。 心中忽地升起一絲后怕,李恪不可抑制地抖了抖。只覺顧荇之溫和平靜的外表下,似乎還藏著從不輕易表露的狠戾,能因憐憫而救他,亦能因厭惡而對他的生死冷眼旁觀。 他忽然開始后悔了。 人人都說顧侍郎心如明鏡、謀略無雙,那他又怎么會看不出來,自己方才雖說了大半的真話,卻在關鍵信息上故意含糊其辭,引人遐想。 他其實根本不知道那份公文是從哪里來的。當晚只是一個侍衛(wèi)來敲了他的門,要他把東西盡快送走。 他一時疏忽,忘了看對方的腰牌。等到東窗事發(fā),才知道事情的嚴重。 這時林淮景找到了他,告訴他顧荇之身居高位,又頗受器重,若是真的犯了事,既不會被罷官,更不會丟命。 吳相只是想借此機會敲打敲打他,不要因為查陳相的案子,就跟主戰(zhàn)派走得太近。 他若能出面作證,一來可以洗清自己的責任,二來也不算栽贓顧荇之,畢竟沒有指證親眼見過他。 長久以來的懦弱和畏縮,讓李恪就這么答應了林淮景的提議。甚至在方才左易要杖責他的時候,他還幻想著一向寬和的顧大人,許是會為他說上兩句話。 可是,早已看穿一切的顧荇之,除了淡漠地給了他一個眼神之外,并未再做什么。 咚!咚!咚!咚! 幾聲沉悶的響動從刑部大門處傳來,晃悠悠地不真實。 大人! 一名侍衛(wèi)從外急急跑入,揖道:外面有人擊鼓,說是可以為顧大人作證。 眾人聞言一怔,面面相覷,都不知來者何人。 左易率先反應了過來,用眼神示意侍衛(wèi)將人帶進來。 一時間,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正堂之外。 顧荇之這才注意到,今夜月色真好,皎潔如雪,落到地上仿若水流白霜。 遠處有一人身披月色而來,身姿纖弱,步履翩躚。 她似是沒有見過這樣的場面,進門之后微露膽怯,但還是緊抿著唇,鼓著勇氣往堂上一拜,然后便跪下了。 福伯的聲音在一旁響起,他道:這位是前不久過世的覃侍衛(wèi)的meimei,她說她能證明事發(fā)當晚顧大人并沒有在中書省。 在場諸人聞言,莫不驚訝。唯有顧荇之像是忽然明白了什么,驀地起身想要阻止。 可他終究還是慢了一步。 滿室靜謐之中,福伯代花揚道: 姑娘說,事發(fā)當晚,她一直跟我家大人在一起,大人一刻都沒有離開過。 花:要拿下男神,須先搞緋聞。 就說你什么時候娶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