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交易
第三十章 交易
你讓他去正堂等著。 夜里寂靜,饒是福伯刻意壓低聲音,他的話還是傳到了佛堂里。顧荇之閉目合十,放下手里的佛經道:我換件衣裳就來。 正堂里,一身銀緋色錦袍的宋毓,正用手里的折扇敲打博古架上一個漢白玉蓮花式香爐。那樣華艷張揚的顏色,任誰穿在身上都要被奚落一句嘩眾取寵,偏生唯宋毓穿了,只會讓人生出翩翩少年郎,絕代正風華的感嘆。 顧荇之一襲青衫素袍,儒雅淡然。但那蒼白的臉色、眸中的倦意,卻是怎么也掩不住。 宋毓與他自幼便有交情,如今見他將自己搓磨成這幅模樣,要說一點不愧疚,那是假的。 別了,宋毓扶住顧荇之準備揖禮的胳膊,玩世不恭地笑到,按爵位,你得給我拜;按官職,我得給你拜。這么來來去去,也不嫌麻煩。 顧荇之淡淡應了一聲,延請宋毓往堂下的太師椅上坐下了。 本該我先來探望的,但聽子望說你這幾日閉門不見外客,故而 沒說完的話被顧荇之揮手阻斷在喉頭,燭火盈盈下,他默然地微頷著下頜,長而濃密的睫毛垂落,在白到幾乎透明的下眼瞼處留下兩道淺淺的影,看起來冷淡得不像個活物。 念及你我舊識,我便也就不繞彎子了。顧荇之一頓,繼而才道:今日找你來,是想與你做筆交易。 宋毓怔忡,好不容易收起那一貫吊兒郎當的樣子,神色凜然地看向顧荇之。 我知道你喜歡馬,因為封地在易州,靠近北涼,所以早年王府里置重金買過幾匹北涼出產的汗血寶馬。 宋毓聞言一愣,然不等他開口,顧荇之兀自又道:我打算借來一用。 這些話正如顧荇之所言一樣,直入主題。宋毓被他這直來直去的開場白震得半晌沒回過神來。 不過也不怪。顧荇之升任中書侍郎之前,是御史臺的御史中丞,專管百官彈劾考績,掌握他個把吃喝玩樂、揮金如土的把柄,并不奇怪。反正這些事,他本身就是故意給做朝廷看的。 只是此番顧荇之開門見山地要借馬,葫蘆里賣的究竟是什么藥,宋毓一時也沒有想太明白。 不過你盡管放心,顧荇之又道:除我之外,沒有人會知道那些馬是你的。事成之后,掌管天下馬匹的群牧司,你若想要,我便送你。 此話一出,宋毓徹底怔住了,那雙好看的桃花眼收起三分刻意的瀲滟,看著顧荇之,無聲地眨了眨。 把群牧司送給他,顧荇之這話任誰聽了都要驚掉下巴。 且不論當前北涼虎視眈眈的局勢下,掌管群牧司到底意味著什么,就說朝廷內主戰(zhàn)派多次提議的北伐難以成行,有一部分原因就是群牧司被吳汲把控,調不出足夠戰(zhàn)馬。 如今顧荇之要從群牧司入手,看來是鐵了心要參與黨爭,與吳汲正面抗衡。 可是,從林淮景對待那個假窈窈的態(tài)度來看,倘若吳汲就是暗殺陳相的人,林淮景不會幸災樂禍地要去緝拿刺客。 原本宋毓此舉想是以真窈窈為餌,探吳汲的底,可結果卻讓整件事更加的撲朔迷離。 他都能看出來的道理,顧荇之不會不知道,所以此番他要對付吳汲 夜風將燭火吹得顫了顫,腦海中萬千的思緒在這一刻轟然一動,宋毓想起陳相的那本棋譜。 棄子入局。 莫非陳相在赴死之前就看明白了棋局的走向,知道自己死了以后,能夠繼他衣缽的人,有且僅有顧荇之? 說不定陳相也一早便知朝廷會招他入京,任職鴻臚寺少卿,那么北涼、春獵、還有自己私藏名馬一事 又有多少是早已在他的算計里? 棋局已經擺好,只待請君入甕。 如今的顧荇之怕是也想明白了這一點,決定跟著陳相的指引,做自己該做的事。隨機應變,且看且行。 所以,陳相如此安排,是要自己與顧荇之聯手么? 宋毓心中一凜,廣袖之下的手豁然握緊,額角很快出了一層冷汗。 滿室飄搖的燭火里,他看向顧荇之。兩人認識十余載,他向來知道這人是個什么脾氣。 顧氏后人,天下蒼生,可他要做的事,目前連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會牽連到哪里。若是有一天,兩人走到背道而馳的地步,以顧荇之的手腕,宋毓自認不會是他的對手。 他苦心蟄伏十余年,若不想前功盡棄,理應耐心等到局勢更加明朗一點才是穩(wěn)妥之計。 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既然目前顧荇之要對付吳汲,宋毓樂得相幫。再說要是能在群牧司安插自己的人,與他而言,百利而無一害。 沸騰的思緒冷卻下來,一雙桃花眼微微彎起,掛上笑意。宋毓側身往太師椅上一靠,含笑道:那便就這么說定了。 * 花揚已經很久沒有睡過這樣久的一覺了。 在顧荇之身邊的這些日子,就好似一個悠長的夢。而那樣的平靜安逸,仿佛自從她娘死之后,便再也沒有過了。 所有的記憶都停留在廚房里那個熱氣蒸騰的灶臺。鍋里的水燒開了,咕嘟咕嘟冒著白汽?;椟S的油燈搖曳,落在水霧上,暈染出柔和的溫暖。 花揚坐在一方案板后,單手撐頭,安安靜靜地看著。 霧氣里的女人身形纖細,在游移不定的團團白汽里忙碌。那把窄肩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壓著,略微有些佝僂。然而她掀開鍋蓋,回頭看花揚的時候,還是笑得眉眼彎彎。 畫面靜止在這一刻,周遭油燈愈見昏黃,漩渦一樣地翻攪起來。 記憶中的那張臉被扭曲,好夢忽然就變成了噩夢。 花揚看見小小的自己被人摁在案板上,一柄白森森的刀倏地一晃,冷光逼向她的后心。 然而記想象的驚痛卻并沒有傳來。她覺得自己撞入一個柔軟而又溫暖的懷抱,猛地朝前一撲,側頰忽然就濕了一片,腥熱黏膩。 花揚一怔,身后卻傳來一個低沉的男聲,他說:別怕,你現在很安全。 鼻息間是淡淡的木質香息,畫面一轉,一切又回到了那一晚刑部的正堂上。 顧長淵恍惚的夢境里,她低低地呢喃了一句。 你醒了?畫面外頭,花添的聲音穿透幻象,驚破殘夢。 花揚掙扎著醒過來,蹙眉看見花添略帶不滿的眼神,只覺腦中空空。 你方才在叫誰的名字?花添問,一向冷淡的神情泛起漣漪,臉色也黑下來。 名字?花揚眨眨眼,無辜道:我夢到我娘了。 你娘姓顧? 花揚白了她一眼,撐臂想要坐起,花添自覺扶了她一把,順便遞去一個軟墊。 你變弱了?;ㄌ碜卮惭兀瑐阮^定定地看她。 花揚依舊是那副滿不在乎的樣子,輕哂一聲,轉開了頭。 面前的人卻強硬地將她的臉掰了回去,神色肅然地問到,你是不是喜歡顧荇之? 房間里安靜了片刻,花揚倏地笑開了。 許是笑得太張揚,動作間肩上的傷口被拉扯,疼得她嘶了一聲?;〒P這才端上那副一貫散漫的態(tài)度,回看著花添道:若是我告訴你,是他喜歡上了我,你信不信? 花添怔了怔,氣得翻白眼。她干脆伸手扒開花揚那被裹得里外三層的肩道:嗯,他喜歡你,所以給了你一箭? 花揚聞言卻笑得更開心了。 她點點頭,一只手撫上自己受傷的肩,眼神空闊得仿佛陷入了什么美好的回憶,半晌才喃喃道:他真是個有意思的人,一次一次,都能給我驚喜。 花添難以置信地蹙起了眉,冷聲提醒道:我雖未遇過什么心儀之人,但好歹也知道,尋常人若是喜歡了誰,寧可傷了自己,也斷不會這樣傷她的。 嗯,花揚點頭,看向花添的淺眸中帶著幾分欣喜和篤定,可他不是尋常人呀!他也只有對我才會這么瘋,這說明我對他來說和其他人不一樣。 花添徹底被她這驚世駭俗的思路弄得語塞,強自緩了好久才平靜下來。 我的藥呢?小臂忽地搭上一只冰涼的手,花揚抓住她的胳膊,笑嘻嘻地問。 花添被她這東一句西一句的對話弄得懵神,無聲地遞去一個茫然的眼神。 花揚眨眨眼睛,認真道:沒有什么促進傷口愈合,補氣益血的藥么?我流了這么多血,不好生補補,春獵的任務要怎么做? 那只蒼白的手被花添抓住了,她抬眼逼視花揚,難得的嚴肅道:春獵事關重大,千萬不可出亂子,你現在這個樣子 床上的人仿佛根本沒有聽到她的話,兀自掀被起身,行到桌旁,端起那碗快要涼透的藥,作勢要灌。 花揚,花添再次抓住她的手,語氣是少有的擔憂,那雙淡而遠的眸子掃過來,落在她眼里,莫名地有些沉。 我不管顧荇之是不是喜歡你,但我提醒你,若不想變成百花樓任務函上的名字,你今后最好離他遠一點。 哦,花揚隨意敷衍了一句,抬頭將那碗藥喝了個精光。 花揚:小白臉拿箭射我,他喜歡我。 花添:瘋批的思路我不懂。 顧大人:嗯,她說的是對的。 花添:那祝你們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