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一章 一別
第六一章 一別
紹興十二年,中秋。 金陵寒月,映照孤人。 秦淮河岸的一棟朱樓玉臺上,顧荇之憑欄而坐。河面的粼粼水波映入他眼,如一群飛不出的寒星。 顧侍郎,身后傳來小廝的聲音,他撩開幔簾伸手一延,道了句,世子來了。 宋毓從簾后行了出來。 往??偸清\衣華服的宋世子,今日反常地著了一件白色素衣。他看著眼前同樣一身素衣的顧荇之腳步微頓,但很快便在嘴角擒起一抹蒼涼的笑。 秦澍遇刺以后,兩人只在他的靈臺前草草見過一面。 彼時朝內(nèi)、朝外、陳相、刑部,各種事情積壓下來,顧荇之已是忙到自顧不暇。故而三人雖是舊友,卻也只是冠冕堂皇地淺表過哀思。如今倏然一見,不禁要為自幼養(yǎng)成的默契會心。 宋毓屏退左右,行至顧荇之身邊,依舊站沒站相地往廊柱上斜斜一靠。 明日你啟程,自有宗親和朝中重臣相送。我一個鴻臚寺的小官,怕是站不到太前面,到時連你的樣子都看不清楚。他笑笑,抄手看向顧荇之道:故而便約你一聚,也算是提前給你踐行了。 秋夜的風(fēng)透著涼意,把宋毓這番嬉笑調(diào)侃的話也吹得嗚咽,仿佛染上一絲悲切。 顧荇之低頭避開他的目光,淡淡地嘆了句,我只是送公主往北涼和親,又不是不回來了。 那可說不定,宋毓笑道:以你的姿色,若是被哪個北涼公主看上,人向皇上要了你留下來當(dāng)駙馬。到時候你人已經(jīng)去了,厲兵秣馬地一困,你要怎么回來? 顧荇之輕笑著嘁了一聲,沒跟他計(jì)較。 眼前河面倒映燈火月色,顧荇之忽然開口對宋毓道:我離開的這些時日里,若是有了她的消息,還煩請世子先替我將人藏起來,待我從北涼回來再 嘖嘖宋毓聞言,在廊柱上換了個靠向,側(cè)身面對顧荇之,略有奚落地道:有時候我真是搞不懂你這個人。興師動眾要抓她歸案的是你,千方百計(jì)要避人耳目的也是你。 宋毓說著話,往顧荇之身旁一坐,打量他道:所以說,你究竟是要捉她、還是尋她? 顧荇之被問得一怔,片刻淡然道:有差別么? 當(dāng)然有!宋毓道:捉她,自是為了給秦子望報(bào)仇;尋她,便是相信她是被冤枉的。 此言一出,顧荇之又是半晌的沒有說話。他自幼便是這樣的人,沉默慣常是他的武器,如今,也是他唯一可以藏身的地方。 你是不是還喜歡她? 扶在憑欄上手顫了顫,顧荇之仰頭看向宋毓,心里有桂落因風(fēng)起的蕩然。 喜歡嗎? 這是他從沒問過自己的問題。 因它就像是心里最不愿被觸及的那一方隱秘,只能鎖于暗閣,就連夜深人靜的時候都不敢取出細(xì)品,有時竟連他自己都茫然。 也許,花揚(yáng)只是真兇的替罪羊。 也許,想殺宋清歌的,另有其人。 也許,秦澍也是像陳相一樣,知道了真兇不可告人的密辛才招致殺禍。 也許 這一切都只是他的臆想,是他為花揚(yáng)開脫而想出的千般借口。 可是這些,他都沒有辦法告訴宋毓,故而千言萬語,只化作一句,總要找到了才能問個清楚。 宋毓什么都沒說,就這么看著他。 廊檐上幾盞朦朧的燈籠微晃,顧荇之才發(fā)現(xiàn),眼前人瘦削的臉上有太多棱角,好似會割人,也像是被什么堅(jiān)硬的東西所打磨出來的鋒刃。 他皺了皺眉,無端覺得心中惴惴,于是又囑咐道:我此去北涼少則三月,多則半年,期間你自己收斂一點(diǎn)。這往后,可沒人再幫你把彈劾的折子給壓下來了。 彈劾?宋毓挑了挑眉,扯著嗓子道:有人彈劾我? 顧荇之嘆氣,恨他一眼道:前些日子戶部的人參了你一本,說你在易州販賣祖產(chǎn)、邊境通商、揮霍無度的事你忘了? 宋毓一怔,眼中閃過一絲轉(zhuǎn)瞬即逝的郁色,繼而笑嘻嘻地道:我揮霍無度已不是一年兩年,喝酒行樂、嬌養(yǎng)美妾不需要錢的嘛?總不能來了金陵做官,就讓易州的歌姬侍妾們都去喝西北風(fēng)吧。 那也得收斂點(diǎn),顧荇之冷目斥責(zé),如今朝廷都勻不出錢給前線糧草兵器,你還如此鋪張浪費(fèi),成何體統(tǒng)?! 宋毓像是沒當(dāng)回事,左耳進(jìn)右耳出地應(yīng)了句,好。 月光悄悄轉(zhuǎn)入回廊,一地白霜。 顧荇之辭別宋毓,從樓上下來的時候,已是月上中天的時候。 桂子飄香,夜風(fēng)微涼。秦淮河上起了一層薄薄的水霧,那些火光燈色流于其間,仿若夢境與現(xiàn)實(shí)交織的磷光。 他忽然想獨(dú)自走一走,便讓車夫先駕著馬車走了。 街道上還是一樣的熱鬧,偶爾孩童手持燈籠嬉笑跑過,踩過他的影子,留下一路的笑語。 頭頂上白蒸蒸的月鋪落一地,將人照得無依無靠。 人潮來來往往,他在中間,喧囂和繁華仿佛一道屏障,與外面的世界隔絕開來。 郎君,看個簽嗎? 顧荇之駐足,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行到一個抽簽看卦的攤位上停了下來。 對于這些神鬼之說,他本是不信的??僧?dāng)下的場景,不看好似又說不過去。 于是他從懷中拿出兩個銅板,隨手抽了一張紙簽。 小販忙不迭地囑咐,一定要默念心中所想,切不可隨意打開,否則就不準(zhǔn)了。 顧荇之勉強(qiáng)牽動唇角,點(diǎn)頭應(yīng)下。 倏然,人群中傳來一陣若有似無的鈴響,輕而脆、朦朧而悠緩 渺遠(yuǎn)的像是金秋桂子彌漫的幽香。 顧荇之忽覺心跳狂亂,像是被那聲音攫住,要竄出喉嚨。 呼吸都變慢了,恍惚間,似乎有什么熟悉的味道在逼近,清甜而炙烈,矛盾混雜的交織,卻有一種怪異的和諧。 有什么東西極快地落在了他的背上。 轉(zhuǎn)瞬間的一觸即離,猶如曇花開謝,卻讓顧荇之整顆心幾乎停跳。 他能感覺到指尖透過薄衫的溫度,那只手輕輕的、幾欲不顯的,在他背上留下一撇、一捺 嚓! 腦中緊繃的鉉應(yīng)聲而斷,顧荇之下意識回身,一拽,卻只抓了滿手的月色。 人群依舊熙攘喧囂,街邊小販的攤子蒸騰著熱氣,一切如故,仿佛方才那些只是他臆想出來的幻境。 郎君。 耳邊響起一聲稚童的呼喚,顧荇之覺得自己的袖角被人拽了拽。 他循聲望去,只見一個還未及他腰高的孩子,一邊啃著手里的糖餅,一邊拿那雙黑亮的眼睛打量他,似是在思忖該說什么話。 片刻,他才慢慢地道:方才有個jiejie讓我跟你說,七夕的煙火錯過了,上元節(jié)還有。 什么?顧荇之怔忡。 小孩兒愣了愣,又補(bǔ)充道:jiejie說,到時找你一起看。 七夕、煙火、鈴聲 只一瞬間,顧荇之便確定了那人是誰。 除了她,還會有誰。 遠(yuǎn)處,視野的盡頭,似乎有一角白衣飄過,獵獵如風(fēng)。 哇 身邊的人群在此刻sao動起來,所有人都在原地站定,仰望蒼穹。 秦淮河兩岸,同時燃起千萬盞明燈,燦烈的一簇,燃在人們手中。緩緩升起,隨風(fēng)而逐。那些天燈星星點(diǎn)點(diǎn),如銀河傾斜,在天水一色之中,似東風(fēng)夜放的繁花千樹。 顧荇之也定定地站著。 但他看的不是燈,而是玉臺之上那個白衣如雪的人。 曠涼的風(fēng),自玉臺之上吹來,火色流螢的背景里,她身姿秀麗,烏發(fā)流光。 一盞星燈飛至玉臺,搖晃著被風(fēng)吹到她面前。 一只纖白的指輕輕一點(diǎn),她借著微弱的光看過來,依舊是眉眼如畫,那么燦爛,跟漫天批落的千燈一般極然。 他還是見到了她。 在離開金陵的前一晚。 這一次,終不再是膽戰(zhàn)心驚的你來我往,不是你死我活的拔刀相向。 而是此刻的樓上樓下,隔著人海熙攘的沉默相望。 風(fēng)乍起,卷動裙擺如云。 顧荇之忽然想起那個夕陽晚照的春日,她也是穿著這樣一身如雪白衣,于桐花斑駁之中與他對望。 那時他便覺得眼前的人好似一團(tuán)煙,能被一陣風(fēng)吹走了似的。 而如今再看,明燈清照的玉臺上,早已不見她的身影。 仿佛真的是隨風(fēng)而逝。 他這才想起手上的簽文,打開,卻見月色燈火交映之下,一行小字扎入眼簾: 燈火連天闊,月照不歸人。 * 月落日升,星燈幻化成斑駁光暈,在視野中投下橙暖的光。 顧荇之睜開眼,前面鮫紗輕揚(yáng),日已經(jīng)在窗欞上烙下一朵金燦燦的花。 他撐臂起身,先揉了揉脹痛的額角。 夢中的情景都還記得。 宋毓、花揚(yáng)、玉臺、還有那只下下簽 不知道為什么,夢里的宋毓總是給他一種欲言又止的感覺,話里藏著話,就連眼神里也藏著試探。 顧荇之一頓,又想起夢里提及的戶部彈劾。 若是像之前一樣,他只當(dāng)宋毓是個醉生夢死的紈绔,不知他想為燕王報(bào)仇的決心,顧荇之可能真的會信了他在夢里給自己的解釋。 然如今,若宋毓真的有在邊境通商、販賣祖產(chǎn),那么他的目的也應(yīng)當(dāng)只有為父報(bào)仇這一個。 可是這么多的錢,宋毓會拿他們來做什么呢? 顧荇之昏昏沉沉,毫無頭緒,直到光裸的背脊上生出一絲涼意,他才想起昨夜和花揚(yáng)在這里都做了些什么。 只是 他蹙了蹙眉,目光落到身側(cè)那個已然冷掉的空位,心中登時空白。 好在這一次,花女俠并沒有跑路。 她用不知從哪里尋來的胭脂,在顧荇之雪白的中衣上留下了幾個血紅的字: 世子府,拿錢。 昨夜才與美人春風(fēng)一度的顧侍郎,本以為好歹是在她心里安插了個自己的位置,可到如今才發(fā)現(xiàn),他那岌岌可危的位置,還是比不上她自己的事情重要。 算了,總歸這次是為了錢,而不再是別的什么亂七八糟的東西了。 他的目光緊接著掃過一片狼藉的地板,還好,這次也沒有再偷他的衣裳。 顧荇之松了口氣,起身穿戴。 反正他也是要去找宋毓的,現(xiàn)在去世子府,說不定還能帶她用個早膳。 然而腳步一頓,顧荇之忽然想起昨夜花揚(yáng)穿的那身衣服,心下凜然。 莫非她就穿著那一身去找了宋毓?! 我的微博上有個新年禮物的抽獎哦! 大家可以看看,微博:安妮薇-Anywa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