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白（二十）

    「如果這一生我見過雪，踏過浪，牽過心愛的姑娘的手，體驗(yàn)過帶她騎著海騮馬，穿著長袍趕著勒勒車去牧馬放羊的生活。我就變成一粒沙，一枚貝殼，一顆倚在她腳邊的小草。

    于是我閉上眼，聽到她的聲音，隨著風(fēng)雨，一同墜落。我就這樣在流亡中忍受煎熬，需求以自己的死亡消滅她，直到聽見有人講起那個(gè)古老的故事，她喚醒自己，她祈禱著死亡將我們合二為一。

    程十一寫于三月十四日」

    程十一立在窗邊，望著灰蒙蒙的天。黯淡的夜幕下看不見星，驚雷已落，大雨將至，他置身于曠野平原上。

    他一路浴血，手段狠厲決絕，從不回頭，也從不給自己留一條后路，卻還是將她牽扯到自己的生命里。

    程十一低頭看著桌上的相片，彎起眸子笑了，總歸是要給自己留條后路的，畢竟不是一個(gè)人了，家里還有一個(gè)愛哭的小姑娘等自己回家。

    程十一遇見了一個(gè)人，她能逗他笑讓他哭，免他后顧驚悸，托他孤身可棲。

    她喜歡笑，笑起來眼睛彎彎的瞇成月牙，狡黠靈動的像只小黑貓。

    家里養(yǎng)著一只貓，所以總沾了些貓的秉性，有的時(shí)候很冷漠有時(shí)又莫名的粘人，主動伸手摸她，絕對要伸爪子撓你一下。

    開心了就舔舔自己的皮毛，向你露出柔軟的肚皮，得意洋洋地翹起尾巴，高傲的誰也不認(rèn)識。

    不開心就炸毛，牙尖嘴利，乖悖難馴，朝你張牙舞爪露出尖銳的爪牙和利齒。

    她也喜歡哭，眼淚不要錢似的砸下來，直直落到你心坎里去。她那么愛哭，若老天都不保佑自己，早早將他召回，等到他魂歸故里，有沒有人幫她擦眼淚。

    他接近她就像靠近一團(tuán)火，使人感到越來越溫暖，但是人不能去愛一團(tuán)火，所以他甘愿化作撲火的蛾，生生不息，世世不滅。

    與晏家最后的戰(zhàn)爭打響，他以身飼虎，割rou喂鷹，殺敵一萬，自損三千，不惜一切代價(jià)，也要將走狗的咽喉咬斷。

    老天總算眷顧了自己一次，十幾年浮浮沉沉，終是他贏了。親自手刃敵人，以慰父母在天之靈，自此在這北平城里，再無晏家。

    老天卻也不善待他，讓他無法獨(dú)善其身，干干凈凈的回家見她。

    他倒在血泊中，無知無覺。

    閉上眼的最后一剎那，程十一腦海里閃過無數(shù)張走馬燈的片段，張張都是她。

    似乎有一個(gè)笑起來張揚(yáng)又肆意的姑娘，她有一雙古靈精怪的眼，總會故意拉長音調(diào)慢悠悠地叫他雀仔，撐著一把傘不遠(yuǎn)萬里前來接他回家。

    程十一心想，還有好多好多沒有完成的事，想要帶著她一起去做。

    家里的小姑娘可不要為他哭啊，也不要等他。

    他會不舍得。

    彌留之際，陽光刺進(jìn)眼中的疼痛中，他看見一片藍(lán)，模模糊糊好像想起什么。

    某一天良夜，電閃雷鳴，下了一場百年來的暴雨。

    海壓竹枝低復(fù)舉，風(fēng)吹山角晦還明。

    暴雨如海水傾瀉，雨止復(fù)又挺直，壓得院內(nèi)的海棠低垂。烏云屯聚，山角都為之晦暗，云消山又清明。

    他立在那場暴雨里，遠(yuǎn)遠(yuǎn)的瞧著她。

    那人舉著傘，身姿纖細(xì)，脆弱的仿佛風(fēng)一吹就要被折斷。那樣細(xì)小柔弱的人，卻有著無窮無盡的力量，劈開雨夜，橫沖直撞的，一步一步迎著大雨堅(jiān)定的朝他走來。

    他看著她，那人穿著單薄的衣衫，全身都被澆透，頭發(fā)濕淋淋的黏糊在臉上，踮著腳顫巍巍地為他舉傘。好狼狽。

    天上降下一道驚雷，他垂下頭，看見了一雙亮的驚人的眸子，閃電似的直直劈在他心上。

    他被劈的翻涌沸騰，燃出一股無名火，為什么要過來！

    彼時(shí)程晏兩家斗得不可開交，他把她藏在太平別院里，自己極少回去，就是為了避人耳目以免小姑娘身陷不測。

    晏隨之已經(jīng)知道自己從馮榮那摻了一腳，盯著沈鶯就像盯著一塊肥rou，就是為了抓住他的命門。

    程十一緊緊繃著那根弦，謹(jǐn)慎小心，如履薄冰。每日行走在刀尖上，必須拿出十分的警惕來，害怕自己稍微一松懈，自己的姑娘就遭遇危險(xiǎn)。

    可現(xiàn)在她卻不管不顧就這么追了上來。

    他的眼眶被燒的血紅，昏暗的光影里，朝她射出一道黑黝冷峻的視線，像一把泛著寒光的刀子，厲聲問她，沈鶯！為什么過來！

    她卻平靜的不像話，云淡風(fēng)輕三兩句澆滅了他的火。我瞧你忘帶了傘，就給你送來了。

    雨水打在她臉上，蜿蜒成河，他卻驚覺好像是她落下的淚。

    兩人在暴雨里對視著，程十一望著她紅紅的眼，他的心一下就軟了。

    這么些年，自己想要躲雨卻一直站在暴雨里。

    如今，有人為他撐傘了。

    暴雨還在下。

    汪洋的藍(lán)色之際，他感受到天，海，和清澈的時(shí)間。

    在細(xì)碎的沖打中，整個(gè)世界貌似都顛倒了，程十一逐漸分不清哪邊是真的，哪邊又是假的。接著啊，聲音從簌簌變成了嘀嗒，而他貌似做了個(gè)很長的夢。

    此刻夢醒了。

    沒有暴雨天，沒有被淋得濕透發(fā)亮的眸子，也沒有那個(gè)踮著腳為他打傘的人。

    程十一終是閉上眼，祈求神的寬恕。

    沈鶯，原諒他。

    原諒他的欺騙，就是原諒孱弱孤寂的心在暗黑下燃燒。

    原諒他的隱瞞，這本是為你打造的浪漫的出入口，只欲從此護(hù)你周全。

    最后，請?jiān)徦氖?，程十一的心愿是春日梨花里，?zhí)手兩人行，卻被這鐵鑄的世界，烙上反常的寓言。

    佛祖在上，

    當(dāng)我安息時(shí)，我愿她活著，愿她的耳朵繼續(xù)將風(fēng)傾聽，愿苦厄遠(yuǎn)離她身，愿她百歲無憂。

    他所求的，不過是，

    煙雨落入姑蘇城，一人撐傘兩人行。

    如今，怕是求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