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其實是他的幼子。師父當時含混過去，隨后便去查閱了咸平六年宮里的起居注?！?/br>
常歡握住華陽顫抖的手，淡定的繼續(xù)：“那年元月，東海王攜未婚妻楊氏進京在御前成婚。楊氏素以美貌聞名天下，但東海王卻對女色毫無興趣，一到建康就扎進了道觀當中，除了婚禮期間幾乎沒在宮里露過面。可楊妃，卻在不到一個月的時間里，被武帝單獨召見了數(shù)次，每一次進宮都在起居注上有所記載。東海王和楊妃回到封地之后，很快便傳出了王妃有孕的消息，八月初世子就降生了?！?/br>
想起父王和母妃之間冷淡的關(guān)系，華陽心中先信了幾分，她猶豫道：“若是父王和母妃洞房之夜便懷上了皇兄，七個月生出早產(chǎn)的嬰兒也不奇怪……”

常歡道：“沒錯，起居注和時間其實都只能作為輔證。真正的證據(jù)有兩條：一是武帝無意間對師父講的話，關(guān)于這點，雖然我相信師父，卻沒辦法向公主證明；第二個更有力的證據(jù)，是武帝和今上得知此事之后的反應(yīng)——“

”師父得知這個秘密后，起初只是在朝上聲援長沙王，他的支持有理有據(jù)，畢竟越過成年的兒子立年幼的孫子，無論在哪朝哪代都很冒險?？晌涞墼诘弥獛煾覆殚嗊^起居注后大發(fā)雷霆，竟不顧多年君臣恩義，將一向倚重的肱骨之臣滿門抄斬，只有師父本人逃出，從此流落江湖、殘度余生。”

”今上的反應(yīng)就更有趣了，“常歡譏笑道，”武帝駕崩時，他早已坐穩(wěn)了儲君之位，卻急不可耐地叫內(nèi)衛(wèi)到處搜刮知曉當年之事的人。連我父親這樣的閑居士人，只是在書信里同師父諷刺了幾句皇家秘辛，都被他給揪了出來，甚至還銷毀了咸平年間宮里所有的起居注正副本。如果不是心里有鬼，我想不出其他的解釋，信或不信，就靠公主自己判斷了?！?/br>
如果是這樣，很多之前讓她不解的事就都說得通了，華陽心亂如麻，沉默了半晌，問道：”可是，我還是不明白，你是怎樣逃過一劫，徐儻又和這件事有什么關(guān)系？“

”公主和他睡過了吧?！?/br>
他的語氣十分確定，華陽緊張的連心跳都似乎停下了。

”公主還猜不到嗎？“常歡靠近華陽，笑出了聲來，可華陽覺得他眼中一點笑意也沒有。

”徐儻當年任郡守，查抄處決盧氏一門，是他全權(quán)負責(zé)的。嗯，至于我……“他眨了眨眼，”有些人喜歡柔弱美貌的小男孩更勝于女子，徐儻家里可是沒少養(yǎng)孌童的?！?/br>
華陽驀然睜大眼睛：”他、他竟然如此大膽……“

常歡無謂道：”一時色膽包天罷了，十歲的小孩又沒什么人認識，找個替換的還不簡單。我在他家里待了一段時間，后他來興趣淡了也回過味來留著我是個禍患，又把我賣出去了。再后來，師父就找到我了。徐儻武藝不錯，也有幾分見識，不過做事黏黏糊糊，總是留下馬腳，這么多年也沒長進。要是當初直接殺掉我，也不會如今命喪江底了。“

他滿不在乎，像是在講不相干的一件事。華陽卻忍不住去想他到底經(jīng)歷了多少艱辛，她不知該如何安慰他，想來他要比她堅強得多，也許并不是很需要她的安慰。

最終她還是伸手環(huán)住了他，嘆息道：”小歡兒也受了很多苦?！?/br>
第四十三章前塵(上)

常歡反將她拉到懷里，用盡量平靜的語調(diào)說：“原本我沒想這么早找徐儻報仇，之前幾年也一直在打聽他的消息，知他先是遷到汝陰郡守任上，后來竟又投奔了北朝?！彼裕谒暗挠媱澙?，是要將建康城里的是非了結(jié)了，再只身去北邊找徐儻報仇的，誰想他倒自己先送上門來了。

華陽安靜靠在常歡肩上，明明之前還怨恨著，現(xiàn)在聽了他的一番話，她反而又替他考慮起來，他大仇得報，她也平白感到快慰。

大概是分享過太多彼此的秘密，她已經(jīng)不能再當他是無關(guān)緊要的人。這個人強橫地走進她心里，占據(jù)了一個位置，無論是怎樣的開始，無論過程中誰欠誰比較多，許多個不經(jīng)意間因果早已注定。

華陽退開一點距離，正面注視著常歡的臉，用手指細細描繪他臉上的線條輪廓。生得這樣好看，也不知該算是福氣還是禍端。墮入風(fēng)塵本是可憐的，可如果不是這張過分美麗的臉蛋，他便不會被徐儻看上，早就和家人一樣死在了那場變故里。

……而如果沒有那場變故，他本來可以當個世家公子錦衣玉食的長大吧。誰又能同情誰呢，她本來還應(yīng)當做個無憂無慮天真到老的公主。

漫無邊際地想了許多，她突然意識到了另外一件事，身子一僵，裹在肩上的被子便如水樣滑落下來。

常歡總能敏銳捕捉到她每一次情緒變化，忙問：“怎么了？”

華陽臉色古怪，猶猶豫豫道：“如果皇兄是母妃和皇祖父偷情產(chǎn)下的孩子，那，那我呢？”

她又是什么人，會不會也不是父王的孩子？可母妃和皇祖父對她也很冷淡啊，他們只喜歡皇兄，華陽陷入了糾結(jié)當中。

“說出來不怕你笑話，其實母妃一直非常厭惡我，與其說父王不是我的生父，我倒是更相信她不是我的生母?！彼a充道。

常歡重新給她裹好被子，邊思索邊說：“關(guān)于今上的身份，有多個證據(jù)相互佐證。公主的，之前從沒被人提及過，如今知曉內(nèi)情的當事人也都已經(jīng)作古，恐怕這個秘密也被永遠帶入到墳?zāi)估锶チ恕Ｈ绻饔行淖匪?，興許能夠查出些蛛絲馬跡，但恐怕很難找到一個確定的結(jié)果。而且我懷疑，陛下怕是也將相關(guān)的線索都銷毀掉了?！?/br>
“不過——”常歡溫和地笑了笑，認真問華陽：“是或不是，對公主來說很重要嗎？公主心里希望自己是誰的女兒呢？”

華陽本能地想說當然重要，怎么會不重要，誰會愿意連父母是誰都不明不白呢。但想到他的第二個問題，她好像多少有些懂了常歡的意思，這幾個已經(jīng)死去多年的人，活著的時候也沒給過她太多關(guān)愛，誰生了她，又有什么分別。如果可以選擇，她大概寧愿自己是魏國夫人的女兒吧！

如果她是魏國夫人的女兒，會不會也中年發(fā)福呢？想到這，她被自己的想法給逗笑了，心情也忽然輕松了起來，笑說：“大概也不是很重要吧，反正他們都是入土的人了?！?/br>
常歡贊同道：“我也這樣想。其實就連陛下的身份，如今也掀不起什么波瀾了，長沙王一支后繼無人，師父早就接受了這個結(jié)果。公主與這些事情無關(guān)，更沒有必要去考慮上一輩的糾葛?！?/br>
他目光灼灼地看向她：“何不將目光放在將來?！?/br>
將來？華陽故意扯了扯系在她身上的鎖鏈，嘲諷道：“不用看就知道，我的眼下和將來是被鎖在這座宮殿里，一直到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