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宮二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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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fēng)乍起,烏云翔集。霧氣從河面上氤氳騰起,宛若七重紗舞,其中猶帶花香,但因?yàn)榫蹟n得太過迅速,很快便壓抑如盛夏暴雨前,令人窒悶。夢蛟被風(fēng)襲卷,從橋上跌落水中。隔著水,一切聲音都縹緲空茫,他聽到琵琶疾彈,如珠玉濺落,聽到河水流淌,如遠(yuǎn)山松濤,聽到游人慌亂的奔逃呼喊。但凌駕于一切聲音之上的,是拔劍的一聲錚然長吟,隨即清脆連響,震碎一串珠玉。波瀾驟然生起,他被一個浪頭推出水面,恰看到琳瑯回旋半空,在琵琶少女們的環(huán)攻中連續(xù)出劍。古人相傳燃犀照水,可見水中魑魅,那一道劍光流轉(zhuǎn),連綿不斷,正如同點(diǎn)燃了犀角,火勢蔓延,倏忽間撥開霧氣,照透河底,令幽暗無所遁形。劍光到處,一把把琵琶碎裂。少女們嘶叫著退開,在空中懸停了一瞬,隨即瞳仁轉(zhuǎn)為血紅,十指成爪,重新反撲。“夢蛟別動!”琳瑯喝止了一聲,夢蛟立刻就近抱住了橋柱不動。琳瑯落回橋上,甩手將劍刺入石質(zhì)的地面。以刺入點(diǎn)為中心,劍氣展開,逼散霧氣,橋下水域也在劍氣激蕩下翻涌如沸。少女們閃避不及,發(fā)出受傷的慘呼,忽然將身一抖,齊齊化為十?dāng)?shù)道金光縱去。云破月出,花影依舊搖曳。琳瑯按住了自己的胸口,壓住翻涌的血?dú)狻?/br>夢蛟在水中驚疑不定地仰頭,朝她喊道:“您怎么樣?有沒有受傷?”“還好,沒受傷。你呢?”琳瑯移開了手。心下卻驚疑不定,本來她被師父治好了傷,按理不會出現(xiàn)這種情況才對。夢蛟道:“嗆了口水,沒事?!?/br>琳瑯氣息平復(fù),掠下了石橋,落足在水面上,俯視:“我剛才應(yīng)該打中了其中一個,還看到她掉了下來——是個花妖?”水里并無尸體,只有一枝藍(lán)色的花兒。琳瑯小心翼翼撈在手里看,花朵半垂著頭,一副奄奄一息的樣子,花莖折斷處滲出紅色的液體,仿佛傷口流血。夢蛟道:“是蓮花?”“這是睡蓮。蓮花高出水面生長,睡蓮的花葉是貼著水面生長的。”琳瑯拈著花,盯著幽暗的河面,露出若有所思表情。夢蛟本通水性,便自己上岸。臉上的面具有些滑脫,阻礙了視線,于是他把鬼面具的帶子綁在腦后,把面具推到頭頂。待到上了岸,回頭去尋琳瑯的蹤跡,不期然見水波蕩漾,一個少女游近了。她的紗衣濕透貼在身上,漆黑的發(fā)絲載沉載浮,像是簇?fù)淼脑遘?。她的胴體潔白,因?yàn)榻?jīng)過水的折射而顯得朦朦朧朧,像一尾美人魚,或者一段柔軟的月光。她以一個滑行般的流暢姿態(tài)從水中冒出頭,全身仍浸在水里,只有手臂支到岸上托住了腮,微微仰臉抬眼,任長發(fā)披進(jìn)水里去,然后望著他一笑。隨即雙唇微啟,氣勁從口中涌出。天又黑透了,無星,無月。波心蕩無聲。夢蛟喉頭動彈,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全身微顫,卻無法舉步。他猛地閉上了眼。氣勁刮到了他身前。他聽到琳瑯的聲音厲聲道:“閃開!”夢蛟睜開眼時,看到她搶身攔在自己前面。少女已經(jīng)從眼前消失,只余金光的殘影。夢蛟踉蹌著扶住一棵柳樹,彎腰喘氣,道:“追么?”琳瑯看了夢蛟一眼:“對方來意不明。先顧你,不追了?!?/br>陡然間,一道斬?fù)魮]落,仿佛閃電劈開了黑幕,天地半明半暗。人說抽刀斷水水更流,可這一斬卻當(dāng)真截停了河水,令河水為之不流,整條七里山塘被照亮,通透如一脈天然的水晶。夢蛟目眩了一下,之后閃電熄滅,忽然間,凝滯的河水就重新開始流淌。他這才看清了,方才破空斬風(fēng)、縱落如刀的,是一柄折扇。折扇被握在一個男人手里,男人站在高樓上。夢蛟驚道:“魔族大殿下?”“你看,”謝磬乘風(fēng)而下,白竹緊隨其后。謝磬并未理睬夢蛟,徑對琳瑯道,“你又把自己陷進(jìn)麻煩里了?!?/br>“還好,我能應(yīng)付的過來。”琳瑯說,“你把她們都打散啦?”謝磬道:“下手存了分寸,意在留下活口。但她們修為不夠,為求脫身強(qiáng)行魂魄出竅,卻不知是自取死路,反倒撞在我的禁制上,平白斷送了性命。倘若形體魂魄仍是一體,這一道禁制并不至于有殺傷力。最后逃逸的那只大約是其中的首腦,見事不好,自毀魂魄了。”“自毀魂魄?”夢蛟驚道,“魂魄一毀,再不入輪回,這可比常人自殺還要死得干干凈凈。難道她擺了偌大陣仗,只因受了小小挫折,就能下這樣決心?”謝磬道:“那只是一縷分神,自毀魂魄,想是為了避免被追蹤到本體。”“壯士斷腕的法子。”琳瑯道,望著謝磬微微一笑,“她們所用的金光縱地術(shù)何其之快,可比風(fēng)馳電掣,你能后發(fā)先至,一擊即中,修為如此,令人只有瞠目的份兒了??磥聿挥梦屹M(fèi)心,你也已經(jīng)傷愈了,應(yīng)當(dāng)向你祝賀?!?/br>謝磬卻皺眉:“可你卻不像別來安好。”“我一切都好,還促成了一樁姻緣。以后有時間跟你細(xì)說?!绷宅槍⑹种械乃彋堉f過去,道,“這東西你或許想看一眼?!敝x磬沉吟:“這是水生的花……看到這個,我倒想起了一樁舊案?!?/br>琳瑯略一思索:“你說孤山的那樁?”半月余前,杭州孤山百花園遭到入侵,園中花精幾乎全部枯死,修為也被洗劫一空。謝磬應(yīng)百花仙子之邀,曾入園勘查,當(dāng)時他推測入侵者或從水路繞過護(hù)山陣法,方進(jìn)入孤山百花園。琳瑯道:“會不會是巧合?”謝磬道:“也許是巧合,也許不是。但這總歸是一條追查的線索。這些命案說起來嫌血腥,也不宜在外邊細(xì)談,回去再說。”琳瑯嗯了一聲,朝他走了半步,忽地停住了,指著夢蛟道:“這陣子路上不太平,這個人又迷了路。我送他回去,你先走吧。”夢蛟忙道:“在下自回便是,迷途之處可向人問路,不敢勞動尊駕?!?/br>琳瑯失笑道:“只怕你自己不好回去呢?!彼焓质疽鈮趄匀タ瓷磉?。此時河水重新汨汨流動,河邊橋上的行人卻個個腳下踩了油般,走得歪歪斜斜。琳瑯道:“剛才那陣妖霧雖然散了,它的效力卻還沒過去,叫人頭腦發(fā)昏,腳步踉蹌,好比喝了幾兩酒。你看,他們?nèi)缃穸加悬c(diǎn)兒找不著北了,你可沒法問他們路啦?!?/br>夢蛟沒奈何,揖手道:“那就多謝公主了?!?/br>謝磬道:“不如讓白竹去?!?/br>白竹立刻不情不愿,擰身道:“主人我求求您,可千萬別叫我去送這小子!他身上那股妖氣,我聞了鼻子直發(fā)癢!”謝磬和琳瑯同時低喝道:“住口!”白竹低下頭去,琳瑯道:“我走了?!敝x磬道:“早去早回?!笨匆谎蹓趄裕坏?“前路多艱多歧,沒有人能護(hù)得了你一世,望你以后善自珍重?!?/br>夢蛟愕然眨了眨眼,仍然長揖道:“謝殿下訓(xùn)示?!?/br>謝磬攜白竹振衣飛去,琳瑯望著他們主仆兩個的背影,按著自己的眉心,閉了閉眼,轉(zhuǎn)身向相反的方向走去。夢蛟跟上去,轉(zhuǎn)進(jìn)一條窄巷,問:“您沒事吧?”琳瑯嘆道:“沒事,我只是忽然想到,天絕峰下的五十年里,我會有多少次看著他的背影離開。”夢蛟道:“看令兄就不像是心里有什么迷障的樣子,真叫人打心底羨慕。”“你覺得他心里沒有嗎?”琳瑯不由看了他一眼,緊接著綻靨一笑,“啊,瞧我真是疏忽了,你的衣服還濕著呢。今晚帶累你平白遭遇這場災(zāi)厄,我心里很過意不去?!闭f著一拂袖,微風(fēng)過處,年輕人身上的濕衣服便已經(jīng)烘干。夢蛟搖頭道:“公主不必自責(zé),這場災(zāi)厄也許本就是沖我來的,您只是適逢其會。在下自知身世頗異于常人,自出生起便不能見容于天地間,這些年間也常為外物窺伺。今晚蒙上仙施以援手,在下感激不盡。”琳瑯道:“原來你早已知道了啊。白竹沒什么機(jī)心,適才出口傷人,實(shí)屬無意,望你不要放在心上。”魔宮·二十六琳瑯?biāo)蛪趄曰刈√幒?,又回到了謝磬身邊,他正抬頭仰望著那一輪明月。“你何時有了賞月的愛好,還是,你也想一睹月宮仙子的柔情?”謝磬即收回了目光,輕嘆道:“莫要開玩笑,月宮折桂這樣的事不適合發(fā)生在魔的身上?!?/br>琳瑯掩唇而笑,盡管目光中冰冷的意味更多,“你忘了天宮的公主是我們的母親么,父親能娶仙女,你自然也可以追求神女?!薄澳阍谏鷼猓俊敝x磬看著她的眼睛半晌,問道。“你覺得呢?”琳瑯淡然道,轉(zhuǎn)身進(jìn)了屋子。謝磬跟在她身后,輕聲道:“是氣我不告而別,還是這幾日不曾聯(lián)絡(luò)你?我只是有事在做。”“大殿下對我究竟有幾句真話?”琳瑯壓低了聲音,“夢蛟……他就是云水淵的主人,天宮無極劍圣玄隱,他來到人間做起了凡人,你早就知道了吧?上次遇見他,你卻還裝模作樣,殿下覺得,我很好騙?”謝磬抬手想撫一撫meimei的頭發(fā),誰知琳瑯側(cè)過身,連一個好臉色都不給他留,謝磬只好收回手,道:“對不起,我不知道你會如此生氣,只是我也沒想到你在外面隨便走走也能碰上他?!?/br>“神魂妖骨,卻被鎖在了人的軀殼里……”琳瑯眸色暗了暗,“你和他私底下有什么打算?為何他會出現(xiàn)在人間?!?/br>謝磬一言不發(fā)。琳瑯冷笑一聲,已是失望至極,“罷了,就當(dāng)做這件事我從來不知道,你要做什么,從今以后,我也不再過問。”*琳瑯同芙宸仙子坐在孤山閣子上。這兩日接連下雨,西湖漲了水,再一放晴,十里紅蓮映著夕陽晚霞,愈加像水上點(diǎn)火。沿湖的柳樹渾身濕透,枝條綴滿銀亮雨珠子,仿佛能丁零當(dāng)啷作響似的,風(fēng)一吹,就掉下好多雨做的鈴鐺。魚戲蓮間,燕穿柳間,眾花仙泛舟蓮柳之間,灑下的笑聲清透,敲冰戛玉都沒法比擬。每到夏季,杭人游湖避暑者尤多,由斷橋至蘇堤一帶,處處皆歌吹香澤,大船小船肩摩肩、篙擊篙,載的都是閑男閑女?;ㄏ傻男≈劬蛷哪切┯未瑓仓袚芜^,遇到縫隙太窄的地方,舟身側(cè)立而起,樣子既俏又險(xiǎn)。她們盡可以放肆;往來的乘客rou眼凡胎,即便與她們擦肩而過,也連個花影子都看不到,只能隱約聞見一點(diǎn)縹緲的香氣。芙宸仙子因問起琳瑯如何又回轉(zhuǎn)杭州來,琳瑯向湖心一指,遙遙指向一艘畫舫船頭的琴師:“我在看著他。他從蘇州回了杭州,我就跟在后邊?!?/br>芙宸略瞥了一眼,長長哦了一聲道:“原來你是為個年輕男人。”“以他的年紀(jì),說是個男孩子也可以了。來歷可不簡單?!避藉访恢^腦:“如何不簡單?”琳瑯搖頭:“不能說?!?/br>芙宸輕哼:“你居然這般遮遮掩掩,那我可更要好好看看了?!?/br>夢蛟身邊立了兩個作歌的少年,他正倚琴為他們伴奏。西湖的喧囂中,畫舫上的琴歌也是出挑的,引得旁邊船客停下了話頭,把眼光注射過去,周遭便漸漸靜了下來。芙宸手搭涼棚,跟著他們望過去,看到那個撫琴的年輕人。天氣尚溽熱,許多人都拉開了衣領(lǐng)或挽起了衣袖,他一身潔白的麻衣卻結(jié)束得整整齊齊,只露出線條清秀挺拔的脖頸,頭發(fā)一絲不茍地束在頭頂,漆黑如墨,襯得一張臉瑩然如透明。芙宸仔細(xì)端詳了一回,向琳瑯說:“你看上的小白臉不錯,真?zhèn)€芝蘭玉樹一般。只是他怎么和一幫伶人混在一起?那畫舫是給游客唱曲的;現(xiàn)在的戲班子趕場賣藝,都趕到西湖上啦,簡直晃得我頭暈。”琳瑯道:“頭暈就不要看了,反正他現(xiàn)在平平安安,我也不必老盯著他。咱們先去看看你的花?!?/br>芙宸豎起手指:“且不忙看花。你上次給我們阿措帶了點(diǎn)心,阿措懂得投桃報(bào)李,也備下了好蜜要送給你,這幾日她一直念著你呢。你問她要蜜去,我跟著你,也順便沾光吃些。我這就叫她們回來。”說著,打了個響指。響指清脆地遞出去,嘻笑蕩舟的花仙聞聲便打槳回船,毫無留戀遲疑。芙宸仙子出現(xiàn)在窗口,俯視著她們。顯然她在下屬中間有令行禁止的掌控力。琳瑯悄聲說:“為老不尊啊仙子?!避藉坊剡^頭來哈地一笑,拉琳瑯站了起來:“你嘗嘗就知道了,百花園釀的蜜,比外邊的都甜?!?/br>琳瑯也笑:“我看呢,還是你們這群女孩子最甜。”兩人回閣子時,已是月上柳梢時分。湖上游人漸漸散去,臨川班的畫舫卻未離開,反而撐到了湖心,在艙中生起茶爐,一眾少年伶人都圍爐坐下,開始細(xì)細(xì)地練喉。此時月如新磨明鏡,荷香拍人,畫舫上的歌聲,一句一句,分花拂柳,隔浦送來:“泛舟采菱葉,過摘芙蓉花??坶瘋H,齊聲采蓮歌。”是清唱,聲腔直白,旋律的變化也不多,不比方才為游客獻(xiàn)藝時的一轉(zhuǎn)三折,每個字的尾音都拖得綿軟。教人聽了,仿佛當(dāng)真能放眼看到,水鄉(xiāng)的菱葉與芙蓉間,男孩女孩蕩舟相遇,便歡悅無邪地放歌,純粹出乎天然,甚至無關(guān)情愛。“這倒還有點(diǎn)意思。”芙宸呼了口氣,忍不住微笑起來,兩手相合,右手在左手的手心里輕輕叩著拍子。“夢蛟夢蛟,”少年們起哄,“別干坐著,來一個曲子?!?/br>“好,今天彈個新曲子。”夢蛟原本把琴橫在膝上,凝神端坐,聽著眾人唱曲。聽到起哄,他也不推辭,指尖在絲弦上一挑,指間便迸出了連串的樂句。有人說“箏以娛人,琴以悅己”,便是因?yàn)榍俚囊糍|(zhì)偏于枯澀,不比箏圓潤明亮,因此不容易被常人領(lǐng)略,而適宜幽人獨(dú)賞。但夢蛟這曲卻是元?dú)饬芾?,在湖上流溢了開去,一船子弟盡受感染,拍手喝起彩來。“忽如一夜春風(fēng)來啊?!痹诤炔事曋?,一個男人的聲音壓過了其他人。其實(shí)這聲音并不如何響,但聽到他開口,少年都自然而然地低下了聲音,略帶恭謹(jǐn)?shù)亟辛寺暋跋壬?。芙宸突然意識到,盡管說話的男人一直坐在琴師不遠(yuǎn)處,手臂隨意地搭在船舷上,叩舷和歌,青灰長袖拂在水面.上方,但在他說話之前,自己卻絲毫沒注意他。這個男人看上去太普通了,要多看一眼才能發(fā)現(xiàn),他含著淡淡的笑意,眼神遼遠(yuǎn),似乎將整個西湖都收入了眼中,又似乎什么也沒看。“春風(fēng)忽來,春冰初泮,春水方生,春光乍泄——好一曲”夢蛟目視面前的琴,并未抬頭:“臨川先生請?jiān)俾犖疫@一支?!?/br>他將手放在琴上,起了一個音。七弦琴發(fā)出一抹幽幽的嘆息。少年們不由地靜了下來。芙宸和琳瑯隔著水聽到琴聲遠(yuǎn)遠(yuǎn)地飄開,如私訴,如密語,在夜晚的湖上低低地徘徊,幾乎化入了空蒙的水氣。慢慢地高了,便似女人逆風(fēng)行走在荒原上,風(fēng)里廣袖飄飛,野草紛揚(yáng),遠(yuǎn)方平沙無限。風(fēng)越吹越勁,漸漸地,空中似有流霜墜落,明月照徹,寒意透骨。臨川先生初還斜倚船舷以手擊節(jié),聽到這里,便斂容正坐。“聽,入破了?!绷宅樰p聲說。話音剛落,七弦齊揮而下,一聲裂帛猛地拔起,穿云裂石傳來。芙宸微微一震,琴聲卻在此時陡然斷了。臨川先生按住了夢蛟的手,長嘆一聲:“太悲了,到此為止吧,再往下,就要亂人心緒了。”夢蛟雙手停在琴面上,含笑回答:“哀樂由心,我心既無事可樂,奚待聞琴始哀?我心茍無事可哀,即聞哀聲,何減我樂?先生恐怕是借我的酒杯,澆自己的塊壘了?!迸R川先生微微一怔,轉(zhuǎn)而笑道:“你說得不錯?!彼p臂輕振,抖開了衣袖,忽地用力擊掌,“你們還沒回過神來?都醒過來吧!”魔宮·二十七他說話的對象是船上的伶人少年們。他們沉浸在余韻中,經(jīng)他的提醒方回過神來,只除了一個人。“彌生?”夢蛟見那個坐在邊角的少年垂著頭,猶自怔忡出神,被他叫了一聲仍沒有回應(yīng),于是略微提高聲音,重復(fù)了一遍,“彌生?”“哎?!睆浬磻?yīng)過來,“你琴彈得太好了,聽了這個曲子,我覺得真是難過?!迸R川先生道:“你聽得難過,說明你聽到心里去了。講的是王昭君——昭君出塞,文姬歸漢,自來是勾欄瓦舍中常演的劇目,故事你們都熟吧?”又轉(zhuǎn)向夢蛟道,“明妃一去萬里,從此紫臺空望青冢,千載之下,再聞此曲,猶然能聽到美人的環(huán)佩敲響啊。你的琴藝,可謂出神入化了?!薄罢f盡綺羅無限恨,昭君傳意向文姬。”夢蛟微一欠身,“這首曲子我練了很久,可我的老師聽我彈這首曲子,總說我功夫不到家,缺了許多恨意。今日拿出來,讓大家見笑了?!?/br>“啊呀,”遠(yuǎn)處,芙宸掩口感嘆,“這孩子的老師該有多挑剔?我在天宮的宴會上聽過頂好的弦子,可還是第一次聽到有人在一張桐木琴,上,能彈出這么多的變化?!?/br>不獨(dú)是變化,更有至深至沉的基調(diào)。夢蛟鼓琴時,到了悲愴蕭殺處,令人只覺塞外風(fēng)高,城頭月落,沉沉壓下,一直壓到人心上。及琴聲止歇,湖上仍舊是月色連波,皎潔萬里。臨川先生略一沉思:“確實(shí)少了恨意,不過這恐怕不能強(qiáng)求于你。你本來就沒有這種情緒。前人說永結(jié)無情游,或許說的就是夢蛟這種人了?!?/br>白衣的年輕人愣了一瞬:“我卻不知道自己是個無情之人。請柳先生明示?!?/br>柳臨川語氣安閑:“草木其身,鐵石其心;任憑他人喜怒哀樂,管自無動于衷,這也是一種境界?!?/br>夢蛟又思索了一瞬:“先生從前斷言我不能以戲劇為業(yè),是因?yàn)榇嗣?”“你不像我們,你是良家子弟,無論從文從商,都有好前程。我們唱戲的人,走遍天下二百三十八州,只為博幾聲喝彩,吃的是百家飯,賺的是辛苦錢。如今落拓江湖,只是你一時興起;若長久混在我們當(dāng)中,就要委屈你了?!?/br>“不止為此吧?”許夢蛟笑了笑。“是?!绷R川點(diǎn)頭,“戲里演的,無非世間的愛恨、生死、緣劫。世間的起承轉(zhuǎn)合。非人智所能計(jì)量,戲也是如此。寫戲演戲的人,并不欲窮盡世間變化的道理,只求盡可能為世態(tài)做一寫真。我們以有涯之生隨無涯之知,便往而不返,你卻是以有情之靈殉無情之道,因此入而能出。終究不是同路人。”有少年滿頭霧水:“無情?我不明白,夢蛟怎么會是無情無義的人?”“我說夢蛟無情,不是無情無義的無情?!绷R川嘆息,“應(yīng)物而無累于物,不滅情亦不汨于情;遍行諸事,言心無染。這是圣賢學(xué)問,你們還悟不到這些,聽不懂也正常。夢蛟該聽得懂?!?/br>大約是真的聽不懂,船中沒幾個人聽他說話。那班唱戲少年正傳遞一個rou盤。擘開蒸餅,把四五塊轆rou蘸一點(diǎn)點(diǎn)椒鹽,唱戲的人愛惜喉嚨,吃鹽是很少的,怕劓了嗓子,一卷作一卷,即可入口。傳到許夢蛟手中時,他禮貌地含笑推拒了,其他少年便不再勸他,讓他一個人坐在那里出起了神。芙宸推開椅子站起身來:“竟然偷聽幾個凡人打機(jī)鋒,我今天真是無聊的可以了。這班主倒是有些器宇不凡的意思,沒有一般戲子的俗媚習(xí)氣?!?/br>琳瑯道:“別忙著去;你且看看,那個叫彌生的孩子,你認(rèn)不認(rèn)識那張臉?”芙宸打量著他:“不認(rèn)識。怎么了?”“我在東海七公主的婚宴上,似乎見到過一個和他很像的人。我不太相信這是巧合?!?/br>“你最近又遇到了什么,這樣警惕?”“我在夢蛟身邊時,遭到了水妖的襲擊。他幾乎毫無自保之能,偏偏……難保不被異類垂涎,簡直像孩童帶著金子在鬧市里行走?!?/br>“這般擔(dān)心作甚?凡人的事,自己解決就好?!避藉凡灰詾橐獾溃蛄藗€哈切,“我走了,你要和我一同回去嗎?”琳瑯搖搖頭,“不了,我還有事要做。”芙宸也不強(qiáng)求,只囑咐她注意安全便離開了。琳瑯起身走到船頭,目光深邃地望著湖面,想起那人甚是無情的面容,終究略感疲憊的閉上了眼睛。“錚——”的一聲響,讓琳瑯驀然睜開眼睛,神色震動地看向聲音來源,只見是那叫彌生的少年,正隨意撥弄著琴弦。“怎么會……”琳瑯瞳孔收縮了些,一股冷意在她脊背上游走了一瞬,隨即苦笑,“原來是他?!?/br>“彌生,我們出去玩了,待會給你帶好吃的回來!”同屋的少年向彌生笑道,三三兩兩的結(jié)伴出去游玩了,今日臨川先生給了他們小半日的假期,讓他們盡情玩耍,只可惜彌生的腿被摔斷了,只能待在屋里。彌生送別了伙伴,再回頭時發(fā)現(xiàn)屋里多了一個人,他像是被嚇了一跳,驚疑不定的看著她,看清模樣后才松了口氣,“謝姑娘,是你啊,你是怎么進(jìn)來的?”琳瑯看著少年微微泛紅的面孔,心想,他們不愧是一脈相傳的父子,論起演戲,真是一個比一個厲害。她向前兩步,行了一個禮,然后半跪下去,恭敬道:“君上駕臨,兒臣駑鈍,未能及時認(rèn)出君上,請君上莫怪。”她頭頂?shù)娜藳]有發(fā)出聲音,而她也沒有抬頭,過了幾息時間,琳瑯聽得一聲輕笑。“怪你作甚,起來吧。要為父扶你嗎?”“不敢?!绷宅樀吐暤溃缓蟊闫鹆松?,看著面前這個已將障眼法褪去的青年,他的容貌十分豐神俊朗,身姿淵渟岳峙,和謝磬有七分相似,卻比他更邪肆一些。正是她的父親,魔域至尊謝嶽。